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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页(第1页)

“可是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妈前些年刚被内退,一个月拿不到八百块钱的工资。”穆晓兰眼圈一红,杨玄立刻从储物柜里拉出一盒纸巾抽给她,她接过去,仰起头,非常小心地在不蹭掉眼妆的情况下,把一点眼泪沾了下去,“昨天我爸跟我说这事,意思是让我供他。”“我一个给别人打工的,现在还和父母住在一起,省吃俭用,连男朋友都不敢谈,我拿什么供他?让我出去卖血卖笑还是卖身?”她说完深吸一口气,半天才挤出一个笑容来,又飞快地隐没:“我就是……就是说说,咳……”“卫生间在那边,去补个妆吧,一会你老板回来了。”杨玄轻轻地推了推她。穆晓兰忍了半天,略微平静下来:“跟你说话感觉真好……虽然你刚才什么都没说。”她自嘲地笑了笑,“人和人不一样,为什么命苦的事总让我碰见呢?”“谁都有倒霉狼狈的时候。”杨玄带上手套,把模具推进烤箱,调好温度,“我年轻那会刚从学校出来,有一次判断失误,闯了个大祸。”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微微弯起来,带出温和好看的弧度:“当时吓死我了,觉得别说倾家荡产,就是把我卖了,也没有那么多钱来弥补损失,整整三天没睡着觉。”穆晓兰眨眨眼:“后来呢?”杨玄耸耸肩:“后来一个朋友救了我一命。再后来,我就知道,倾家荡产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遇到的多了,就见怪不怪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成败自有定数,不管天命怎么着,尽你觉得有必要的人事就对了。”贪等李伯庸买完菜回来以后,穆晓兰已经恢复了她一贯天真活泼漂亮可爱的形象,从自己包里翻出个卖萌的小围裙,霸占了杨玄的厨房,反而把主人给赶了出去。杨玄只得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闹闹和笔记本。这一周已经收盘了,她调出0235整个一周的信息。股评界一直像五百只鸭子聚在一起似的,南北各派,叽叽喳喳,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多人觉得现代金融学是从证券组合理论开始,之后在此基础上又出现了重要的金融学基础模型,资产定价模型,那个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在人五人六地讨论贝塔系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有传言说搞核武器的那群物理学家闲得蛋疼,没事又去祸害起了华尔街,学院派一直企图对“市场”这个近乎江湖的小世界定假设算模型,算到后来发现概率论和数理统计那点东西已经完全不够用了,就连布朗运动这种物理概念也被用在了纯金融领域。搞得大家都以为学金融和学物理的一样,都是一群神秘莫测、用广大人民群众看不懂的高等数学玩模型的人,玩着玩着票子就一把一把地来。事情当然不是这样的。这就好比混武林和练武功之间的差别,想要在江湖上混出点名堂,武功是要稍微会一点的,但是有时候,即使是绝世高手,也可能因为脑残等等因素,在江湖上混了半天,只落得个扫地的、要饭的、或者某种缺件公务员之类的非主流结局。念书那会,杨玄也曾经觉得自己特牛掰,张口闭口各种英文名词,一长串诺贝尔获得者名字以及他们研究了什么,怎么算的,怎么假设怎么建模乃至于怎么解方程,都能如数家珍,虽然不精通,但是概率论、实变函数、随机过程常微分偏微分,乃至基础量子力学都懂那么一点。她甚至还傻了吧唧地认为,这些科学都是相通的。直到她走进这个行业,才发现即使是能造出原子弹的人,照样能被一个初中没毕业,只会瞄准射击的小兵打死。明白再多的原理,中国大陆没有那么多金融产品,也全都是扯淡。什么正太分布、对数正态分布模拟,对上中国股市它不符合“弱有效市场假设”这一条大杀器,都得丢盔卸甲。因为科学是丰满的,但现实是骨感的。慢慢地,杨玄发现,做一千个模型,也不如雇几个黑嘴胡说八道一番有赢利效果。这就是汉语的博大精深之处了,我们从来不人五人六地说“投资”“对冲”“套利”之类不像地球语的名词,我们说“炒”股。一个“炒”,就道尽了这个市场的玄机。无非是“一拥而上,追涨杀跌”八个字。中国市场为什么不符合弱有效市场假设,就是因为成熟的金融市场里,大部分投资者是金融机构,小部分才是散户,而在我们这个刚刚起步的市场中,恰恰是反过来的,大部分投资者是散户,小部分才是金融机构。这使得买卖行为,投资行为毫无办法预测,你永远也不知道买卖股票的那些人四则运算不借助计算器到底能不能算清楚,永远也不能预测他们下一步会干出什么行为。通俗来说,这是因为我们的金融市场坑浅,所以……蛤蟆多。如果一个大泥坑里,都是脑残,即使真有那么一两个聪明人明白其中的道道,也得装成脑残的样子,顺应脑残的规律,因为“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那位最后跳江了,抱着这种严谨的科学态度在这里面混的人,一定连裤子都要亏得剩不下。李伯庸在旁边看了一眼,就没打扰她,默默地把自己买的够吃一个礼拜的东西都塞进了杨玄的冰箱里,然后翻了翻穆晓兰带来的碟。大概穆晓兰自己也不知道想看什么,从小清新文艺片到商业大片,再到鬼片什么都有。他顿时觉得穆晓兰这个姑娘很不错——通过那次坑爹的农家乐一日游,赵轩敏锐地发现了,杨玄可能不那么喜欢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于是建议李伯庸多请她看电影。李伯庸这辈子就没进过几次电影院,他完全不能明白,一屁股坐在那两三个小时就好几十乃至好几百块钱,和一块钱租一天自己抱回家看的电影光盘的效果有什么不一样,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几块钱一大瓶的可乐一到了电影院里面,就跟撒了一把金粉似的,变得那么贵,以及为什么看电影一定要吃爆米花这种硬的难吃软的更难吃的东西。在李伯庸心里,赚钱不容易,尽管他现在有钱了,也不能乱花。他妈就常常教育他,不要翘尾巴,世事无常,谁知道明天遇上什么事呢?她老人家认字不多,喜欢听民间老艺人说的书,记忆力却非常好,时常非常文绉绉地拿听来的书里话教育他。没听说过什么叫“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么?就是这个道理。在李总眼里,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等式:“小资”=“二百五”。他一直觉得自己三观很端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至今为止没能找到十分志同道合的姑娘,比如她们大多不大同意上面那个等式。杨玄的手指敲键盘非常灵活,李伯庸凑过去,看了看,没看懂,于是说:“我老姨跟老姨夫这两天为了这个都魔障了。”杨玄眼睛盯着屏幕,过了一会,一目十行地扫过一个非常眼熟的股评家的评论。她知道这个人,甚至这个人的走红她也有过一份功劳。很多股评师背后都有推手,特别是某些靠着一张嘴一战成名的,说得准得让人不敢相信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有内幕消息,在庄家的授意下炒作的。炒一支股票,一张嘴肯定不够,如果一个东西不能引起争论,说明它还不够红,需要再炒,一般庄家会雇两股评师,一批负责鼓吹,一批负责贬低。粉黑双方最好掐起来,这支股票就红了——这个原理在很多领域里都适用。“我昨天跟他们说过了,该抛了。”杨玄关掉股评家唾沫横飞的页面,“现在这支股票被炒起来了,还在涨,但是庄家应该已经在出货了。”李伯庸就乐了:“老姨夫昨天不让卖,死活说还会涨,万一卖低了呢,多少钱哪,肯定后悔,说老姨坐不住屁。”杨玄“噗嗤”一笑。李伯庸干咳一声,意识到自己粗俗了:“那什么,我老姨夫就是这种人,看着挺文气的,其实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不会说话。”“那卖了么?”杨玄问。“今天一早起来老姨就给卖了。”李伯庸苦笑了一声,“有我老姨在,哪轮得到老姨夫当家?她这回赚钱了,特别相信你。”杨玄手指一顿,转过头去问他:“万一我让他们出货出早了,下周一还大涨怎么办?”李伯庸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义之财,有就拿着,可贪不得,咱不懂股票,不过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当初老姨开始玩股票的时候,我就都跟她说明白了。”杨玄愣了愣,简直要对这暴发户刮目相看了——她其实早看出来了,李伯庸这人有点抠门,以他的财力来说,简直是非常节俭了。节俭到底是美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这种“不会花钱的人”越来越被人鄙视。李伯庸不傻,明白别人怎么评价他,却依然能宠辱不惊。他知道钱是好的,来之不易,哪怕别人鄙视,也要节省着花,然而又能不太把钱当回事,该投资就投资,该广告就广告,撞大运得的钱,明白点到即止,不轻易涉足自己不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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