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二十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
还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外面就雪霁云消,浅草没马蹄。
一大早,云缨就起床了。上元节这天,按照大楚的规矩,要和家人一起赏花灯,猜灯谜。她没有家人,往常的上元节是跟着好朋友容婉儿一道过的。然而,婉儿不久之后就要嫁人了。她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她,只能一个人出门。
今日除了是上元节,还是祭孔大典的日子。她得早点赶去太学书院。
只是漫步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众人成群结队,三三两两。小孩子,喊着爹娘;老人,喊着儿子女婿;女人,喊着夫君当家的。男人,喊着婆娘我家那口子……每个人,都有亲人的陪伴。而她,郑云,迥然一身。
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一只猴子,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到了落市时候,街衢上熙熙攘攘还尽是人,两旁店铺栉比鳞次,花果行,陶瓷行、内肆行、成衣行,纸行、茶行、米行、铁器行……还有什么针线、扎作、绸缎、文房四宝行甚或巫行、仵作、棺木行……多热闹啊,她仍旧是寂寞。
这些人,都与自己无关。
到了太学,和太学的夫子,学生一起祭拜孔子老人家。祭典是由现任桃花源主乌信他主持的。她在乌信他身侧,其下是一些世家族长,少爷们。祭典结束之后,乌信他把她留下来做客。说是婉儿不久之后就来了。怕她闷着,就一起过节。
云缨很感激他们。自从进了这桃花源,这两人犹如自己的长兄长姐一般照料着自己。如今,二人即将成亲,她也打从心底为他们高兴。
喝了几杯,她觉得暖和些了。问道:“乌先生,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
“五月吧,等武陵桃花汛过去了。”
她皱起了眉头:“是黄河水会涨吗?会不会淹到这里?”
“这个不好说。”乌信他放下了酒杯:“如今黄河是七分水,三分泥沙。万一碰到大的雨,加上汛期水位居高不下,说不定龙王爷也会造访桃花源。”
她也担心起来:“这……外面的朝廷不管吗?”
乌信他摇了摇头:“前几年,黄河泛滥,改道来了武陵。然后水患就一直有。偏偏外面大陈的朝廷*,工部的那些个水利先生都是死读书的,不会治水。前年,那个接替云缨担任武陵县令的董弗之还提议用堵塞的办法治水。岂不知道水是堵不住的!”
她沉默不语了。
外面的大陈——她也只能从乌信他和容婉儿的口中得知那个朝廷。听说大陈的皇帝陈晟澈和侄子梁王陈朝临斗法,把大陈的政治搞得更加乌烟瘴气。反而民生没什么人管。相比之下,桃花源里的安居乐业,男耕女织,简直是太幸福了。
但是她的心,却在外面。
等到婉儿来了,大家开始吃元宵。只吃了一口,她就吃不下去了。容婉儿也停下了筷子:“小云,你怎么了?”
“我……我想家。”
“家?!”容婉儿吃了一惊:“你知道你家在哪里?”
“不知道。”她说:“可是我想回去。”
元宵虽好吃,但是身边却没有家人。无如如何,都吃不出个滋味。
“你想出桃花源?”乌信他道。
她点了点头。但容婉儿立即反驳道:“小云,祖师爷有规定,进了桃花源就不能再出去。现在外面那么乱,一会儿是梁王打突厥人,一会儿是江南的太子起兵造反。族长们绝对不许你出去的,更何况……”
她接过了话:“更何况,我是大楚的皇室后裔,对不对?”
容婉儿点了点头。
桃花源里住的都是大楚遗民。第一批遗民,大多是对大楚皇室忠心耿耿的臣子和亲卫。本来,这些老臣希望诸葛夫人楚昭漪生下儿子,立为大楚新王。然后夺回江山。但是诸葛夫人出桃花源,他们连效忠的对象都没了。就在桃花源中度过了一生。
诸葛夫人走后,这些老臣大概是怕没有了领导人,民心涣散。就想方设法立了一个桃花源主。由大家族的族长担任。桃花源主的任务是统一这些大楚遗民。让他们世世代代不要忘了自己是大楚人。将来要光复大楚,灭掉大陈,夺回锦绣江山。
现在,她这个大楚皇室后人进来了。四个从桃花源创立之初就存在的世家长老都特别鸡血,把她真当主公供奉了。原本要直接赐她公主的地位,但她拒绝了。如果,她真的接受了公主的尊位。无疑会被当做光复大楚的希望。
她不想找这么大的麻烦,毕竟,大楚已经灭了两百多年。但想一想,两百多年了,四大世家也更替了七八代。居然还有这份对大楚的忠心,还真是难能可贵。
虽然,她并没有心思夺江山。但是想当桃花源主。
她说:“只要我当了桃花源主,就可以出去了是不是?”
“是。”乌信他斟满了酒:“但是你出去又如何?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想出去找找。”她有些迷茫:“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常常站在河边望着山的那头,我也不知道我在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