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人们很急切,心气也高。我模糊地记起人民日报1988年的元旦社论的标题叫作《迎接改革的第十年》。我决定花十分钟回忆一下当年,在网上查到了这篇文章,文中有些句子是这样的,&ldo;我们要抓住改革这个中心环节,带动其他工作。&rdo;&ldo;政治体制改革将开始逐步实施;上层建筑的其他领域,如新闻、文艺等也都将进行改革。&rdo;&ldo;改革是一场深刻的革命。&rdo;等等。
这是一个很有抱负的态度,对吧?至于下面这句话,不用查我也记得,&ldo;我们过去失掉的时间太多了。&rdo;
如果说我从中体会到纯真与热情,还算恰当吧?我继续往前查,看到1979年的人民日报元旦社论抨击了官僚主义,还坦率地承认本国的沉疴。&ldo;他们不是为了革命,而是为了当官,以为掌管的摊子越大,指挥的人越多,官越大,政治、生活待遇也越高。同样的机器设备,在外国有工人和管理人员一千人就够了,我们这里常常超过人家三、四倍,产量反而不如人家。为什么?&rdo;
1980年代是一个官方文体与民间文体差别不大的时代,还是一个经常问&ldo;为什么&rdo;的年代。当我们不再问这个问题,改革开放的青春期就结束了。翠鸟在天空中消失了,蜂鸟则在心中消失了。我曾有几年为一家媒体写新年献词,你知道最困难的是什么?就是如何在字里行间避免沉郁之气,以便与新年气氛匹配。这在早前是不成问题的。上述元旦社论的第一句是,&ldo;我们怀着十分兴奋的心情跨入一九七九年。&rdo;这样的句子是有前提的。一个更年轻的时代。
如今,我发现,我们总是在做一些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污染,要么贫穷。要么翠鸟,要么过分肥大的带鱼。要么信念,要么功利。要么灵,要么肉。要么科学的春天,要么权钱的炎夏。要么纯真而无知,要么成熟而世故。到最后,这岁月中最值得留恋的竟然是一声消逝的鸟鸣。
亦将有感于斯文
这是我的最后一篇专栏文章,以后无论是在《第一财经周刊》,还是在其他媒体,我都不再写了。我曾在这里写过,&ldo;我仅存的志向就是重申常识&rdo;,这正是我在这些专栏中的因寄所托。重申常识这种事,做起来一百年也不够,可它没什么难度,未必专需要谁做。我还感到自己的一点点才能并不在这里。早年我读过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古文经典,却委实乏味,后来我又读了《东坡志林》,晚年成熟期的作品,依旧是对国家社稷发言,充满了幼稚的错误。我不免惋惜,一个杰出的头脑做了一件多么没有意义的事。相比之下,《前赤壁赋》却是何其优美洒脱的杰作。我觉得,这是前车之鉴,写文章还是该写自己真正擅长的东西。
年轻时我想写小说,这算不得梦想,因为写小说你只需要坐下来开始写就可以了。我的梦想是写很好的小说。如此一来我的人生就变得甚为艰难,我不得不写几行字就放下笔,自我谴责说,这跟约瑟夫凯勒相比什么都不是!最初只为了养活自己,也避免被亲戚朋友看作百无一用,我开始做记者,慢慢地,我的讨厌不公平和容易同情他人的天性受到激发,竟然成了一个蛮职业的媒体人。这些专栏的议题大多关乎社会生活,也该算作我的记者生涯的衍生之物。
就连&ldo;重申常识&rdo;的企图也来自我的媒体经验。大约是2004年,《南方周末》开了一个小栏目,就叫&ldo;常识&rdo;。在内部,大家说,开这个栏目干嘛呀?邓科就解释了一下这个词与托马斯&iddot;潘恩的关系。就我个人目力所及,这正是如今很多国内媒体对&ldo;常识&rdo;两个字奉为圭臬的开端。
如今的美国,连苹果和芦荟都比长得别处更有活力和自信一些,可是在1776年,该国还没影儿呢,民众更是一群乡巴佬,跟英王打着仗,心里怕得直打鼓。潘恩在这一年发表了《常识》,一本50页的小册子。潘恩说了很多实诚话,&ldo;政府最坏的时候,就是不可容忍的祸害&rdo;、&ldo;君主政体意味着我们自身的堕落和失败&rdo;,等等。这本书比郭敬明的还畅销,平均5个乡巴佬买一本。美国与美国宪法就在它的鼓舞之下诞生,它亦位列&ldo;改变美国的20本书&rdo;的第一名。
我的看法是,常识虽常,其实珍贵罕有,又惟视之为必有,才会焕发真力。在严肃的场合,美国人言必称&ldo;wethepeople&rdo;,&ldo;people&rdo;把自己当回事儿,当个宝,并不容易。在隆重的时节,我们也常说&ldo;咱们老百姓&rdo;,还要唱一段&ldo;今儿个真高兴&rdo;,语意上相似,价值意义上却八竿子打不着。我们的常识多是另一种,&ldo;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rdo;之类,常固然常,识却说不上,无非是世故之谈罢了。我们的常识不是那么超拔,也不是那么健朗。
倘若我可以做到,我愿意这些专栏文字全部化为灰烬,换得这一句在你心里盘桓片刻:一个国家的常识不该是无可奈何的&ldo;无非如此&rdo;,而该是我们愿意用内心去深深认同的&ldo;理当如此&rdo;。
我是一个人生层面的悲观主义者,因此有颇多感慨要在小说中一吐为快;我还是一个公共生活中的乐观主义者,相信常识所至,民智汹涌,终将春水足而艨艟起。病了知道去看医生,而不是吃人血馒头,这是一个级别的民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又是一个级别的民智。两个级别之间路险且阻,我等为此写几篇清白又逗趣的小文章,乃是文人的本色行当,否则书就念到狗肚子里去。只是,由于前述之私人理由,我要向诸君告退了,相信常识自会薪尽火传。
《兰亭序》结尾有言,&ldo;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rdo;‐‐未来之世的人们看到这篇文章,也要感慨万端。真是优雅又豪气的态度。我无此奢望,惟望将来翻开这些小文章,不至于摇头叹息:都他娘的白写了。就像祝福自己的蛋蛋一般诚挚地,我愿吾国吾民得享&ldo;理当如此&rdo;的时光。
向坏蛋们举杯
我较少地记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了,较多地记得电影《布拉格之恋》,也说不上喜欢,反正有小提琴配乐的电影我的印象都不差。里面有一段儿,苏军开进了布拉格,特蕾莎发表了照片,托马斯、特蕾莎、萨宾娜还有托马斯的两个同事一起去酒吧庆贺,场子里有很多年轻人在跳舞,有个显眼的地方坐着一桌苏联官僚,都带着趾高气扬、宰决别人命运的神态。
&ldo;看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了,坏蛋!&rdo;萨宾娜说,&ldo;坏蛋们!&rdo;
一桌人都认同可以通过脸来判断那些真正坏的坏蛋,他们向那些侵略者举杯,&ldo;一点疑问也没有,坏蛋们!&rdo;
一个俄国人也向他们举杯致意,面无表情,那意思只不过是出于礼貌。
过了一会儿,俄国人打断了舞曲,指令乐队演奏起了俄罗斯歌曲,也许是苏联国歌,至少是那一类。布拉格的年轻人都不跳舞了。那一桌俄国人合唱,打拍子,祝酒,大概是祝福他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托马斯回过头来说:&ldo;我认为这太过份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