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母
幕僚深拜,头几乎触到地上。阳光从窗格中射入,在空中照出一棱棱的光束,屋角的金兽静静地吐出烟雾,舒展在暖阳中。
书房中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吕幕僚的意思也是其他属臣的意思,他们不在乎赵承钧到底宠爱谁,也不关心坐在王妃位置上的女子姓奚姓李还是姓唐,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是姚太后的人。
唐师师是姚太后送来的美人,和宫廷关系匪浅,听说她本人恃美行凶,行事十分嚣张,这样近乎是打在靖王府脸上的美人计,就算不杀,也该冷藏,要不然何以安靖地众多臣民的心?
退一步讲,就算碍于姚太后的颜面,赵承钧需要立唐师师为妃,在形势没明朗之前不能杀唐师师,那也不能让唐师师亲手抚养靖王府的子嗣。昨夜出生的小公子姓赵,在幕僚、马二等人眼里,这就是他们靖王府的人,日后帮王爷和世子夺天下的助力,但唐师师却不是。
儿子当然要留,女人,却得杀。
他们今日前来,就是逼着赵承钧表态。要么杀唐师师,要么限制唐师师的行动范围,反正总得拿出一个解决办法来。
赵承钧坐在书案后,感受到众人无声的催促。如果是以前,他不会做明显有悖民心的事情,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让一步也无妨。然而这次,赵承钧不想让。
这是他强行留在身边,捧星星给月亮,千辛万苦才哄好的女人,凭什么他们一句话,就想从他身边夺走她?唐师师怀孕后,他千里迢迢从肃州疾驰回来;她孕吐最严重的那几个月,他陪着她孕反,陪着她难受;如今唐师师圆润的下巴,昨夜生下来足有八斤重的孩子,都是赵承钧一勺一勺喂出来的。
他在唐师师身上倾注的心血,远比他生命中任何一件事情都多。他允诺过陪唐师师朝朝暮暮,一辈子受她驱使,供她出气,如今仅过了一年,他怎么能放手?
群臣的态度很明显,赵承钧的决心同样很坚定。唐师师一定会是他的妻子,也会是他所有孩子的母亲。身为母亲,抚养自己的儿女,本就是天经地义。
赵承钧大可直接摆明这是他宠爱的女人,想打她的主意万万别想。但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他保下唐师师容易,但是维持住王府的人心,让所有人依然无怨无悔地效忠他追随他,才是最难的。
唐师师身上毕竟有姚太后的标签,赵承钧处理不好这件事,就无法处理日后举兵伐京的事。
至于缓兵之计,暂时撒谎稳住众臣,那就更不在赵承钧的考虑范围内。一来这违背了赵承钧处事必信的原则,二来,当权者不怕决策错误,只怕犹豫不决。他现在不明确表态,等拖到后面,只会让人心、妻儿,一个都保不住。
赵承钧心中将接下来会出现的情景过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后,他开口道:“你们的顾虑我都明白,但是人无信不立,我已和朝廷、臣民昭告唐氏为王妃,岂能出尔反尔,自己毁诺?她当王妃以来,内和外安,未闻有过,如今还诞下嫡子,既无大错,何故废之?何况,本王之所以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守护疆土,保家卫国,让百姓能安心地入睡。她虽然是宫廷秀女,但也是大燕的臣民,父母的女儿,你们随着我出生入死,咒骂鞑靼人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现在,你们却要杀了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女子,仅是因为她认识姚太后?”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阵难熬的寂静后,吕幕僚说:“王妃确实无错之有,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是姚太后送来的人,她的美色就是最大的罪过。望王爷为了大局,忍痛割爱。”
赵承钧回道:“且不说本王是不是这等公私不分的人,便说本王真的被迷惑了,那错的也是本王,与她何干?”
“王爷!”众人慨然,齐齐下拜道,“望王爷以大局为重。”
赵承钧忍着气,说:“好,你们说大局为重,本王便和你们谈大局。本王父母兄长皆已亡故,前两任未婚妻也不治而亡,坊间本就有本王克妻克亲的名声,若是王妃再出什么意外,本王孤煞之名,岂不是再也摘不掉了?”
众臣顿时沉默。百姓愚昧,最信鬼神之道,一个克母克妻的人,显然是不适合当皇帝的。
众人只能退了一步,另一个幕僚提出折衷的办法,说:“王爷宅心仁厚,留着王妃的性命未尝不可。但是,小公子是王府的未来,决不能让他被姚太后的人抚养长大。请王爷将小公子搬离内宅,禁止王妃再见到小公子。”
赵承钧振袖,不紧不慢道:“本王自来到封地以来,一直教化百姓忠孝友悌,嫡庶有别。若是本王绕过正妻,而将嫡子交给其他女人养,传出去岂不是会被百姓认为本王宠妾灭妻?长此以往,本王还如何取信于民,提倡忠孝?”
马二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但是他好歹知道,赵承钧不同意留子去母,连将小公子抱走都不同意。马二着急,脱口而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到底要怎么办?”
赵承钧说:“她既是王妃,又是孩子的生母,抚养孩子天经地义。她心诚纯孝,不是奸恶之人,理该让她将孩子抚育成人。”
赵子询听到这里,垂着眼道:“父亲,她是宫廷送来的美人计。”
“我知道。”赵承钧微微加重语气,“但她更是靖王妃,本王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得了,众人哪里还听不出来,说来说去,赵承钧偏心王妃。听赵承钧的话音,他要一直让唐氏做王妃,并且是名正言顺、实权在握的那种。
他们远远低估了这位王妃的受宠程度,原本众人以为,赵承钧对唐氏那么好,全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孩子已经平安降生,唐氏也该处死了。结果,赵承钧对王妃极为偏袒,甚至比对孩子都上心。
他们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靖王顺势而为也就罢了,靖王不肯,他们还能冲进王府里为难王妃?
他们怎么敢!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外人这样对待他的妻儿,就算是过命的兄弟也不行。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但从古至今,没见过哪个男人能脱了衣服生活。
自古和主公的宠妃过不去的,全都不得好死,吕幕僚很快转过弯来,圆场道:“王妃深明大义,又有王爷教导,想来必能明辨是非,弃暗从明。王爷便是我们一众人的主心骨,既然王爷信任王妃,那臣等自然信任王妃。”
赵承钧松了口气,斩钉截铁道:“这是自然。”
最足智多谋的吕幕僚已经表态,其他人没什么可说的,纷纷行礼,为刚才对王妃的不敬言论道歉。书房中气氛非常微妙,众人很快提出告退。在他们出门前,赵承钧的声音冷不防从后面传来:“今日这些话,出了这道门,本王就当没听过。今后,她就是靖王府名正言顺的王妃,若是再有人欲对她不利,本王一概按律处置。”
众人两两对视,知道赵承钧看起来平静随和,就事论事,其实对他们要逼死唐师师的举动非常生气。这一次是法不责众,再有下次,他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几人纷纷垂下眼,各自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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