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看他一眼,难不成这人还有顺风耳不成,看了沉香一眼,沉香往后退开两步,王七不动声色,卫善便笑:“你出来时,二哥是怎么吩咐你的?”王七肃手垂头答道:“殿下吩咐一切都听公主调派,纵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护公主周全,若有不当,提头去见。”卫善眨眨眼儿,心里有些好笑,若真有不妥当的,他又没了头还怎么去见秦昭,可王七说得板刻,她便咳嗽一声,跟着吩咐:“我也不要你去上刀山下火海,到了青州,你就去查一查杨家的事。”王七飞快抬眼看了卫善一眼,只见江风鼓起纱袍,吹得她八幅盘金红纱裙似盛开繁花,江风之中屹立不动,头上金钗“叮当”作响,知道他看过来,也侧身对他笑一笑:“仔细查一查。”王七一字未吐,点头应下,跟着便又听卫善发问:“你同二哥怎么联络?”二哥的信一回两回,连着五六回都比姑姑的信到的要早,那就是知道事知道得更早。她和姑姑往来信件走的都是官道,要是比官道还快,那就是别有法门,她一问,就见王七垂眼不答,卫善也不穷究,不过好奇,天下还有什么比官驿的马跑得还快。太平时日官驿马匹多有老弱的,打仗的时候传递消息只有快马,处处都养得好马,官驿马匹若是生病老死,都要层层上报。卫善一路过来,只要是在驿馆里歇息,都能看见马夫喂养马匹,虽算不上良驹,也都健壮,战时传递消息,便是一站接一站的递送,秦昭是怎么能比这些官马传递还更快得到消息的呢?王七不答她也不再问,只要他去打听杨家,再把此事告知秦昭便成,卫善吩咐完了,王七却没立时就走,似乎垂头想了一刻,跟着才又退下。今日风大欲雨,眼看黑云低压,船只降了帆,急往商桥县渡头靠去,船还未到岸,天上一记闷雷,顷刻间江上便是一层白茫茫的雨,沉香几个都不及打伞,只把卫善牢牢罩住。卫善进了舱房,裙摆湿了一片,沉香几个下去换衣,卫善推开窗户,雨珠砸进窗来,夹着凉风和江水气,卫善忽地想起小时候曾盛雨敲碗,玩心大起,拿了五六只杯子搁在檐下,拿头上金簪敲击杯沿儿,叮当之声不绝。敲了两下模模糊糊想起来是有人带着她玩的,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会,似乎就是秦昭了,也只有他变着法的哄她,带她玩儿。风吹雨急,不一时卫善面上便全是水雾,此刻心神舒畅,她正满面带笑,不意魏人杰突然趴到窗口来,他哪里懂得音律,瞪大眼儿看着卫善,卫善两只袖口都湿了,紧紧贴在雪白腕子上。他突然低身,把卫善唬了一跳,伸手就把砸了个杯子在他身上,被魏人杰一把接住“哎哎”两声,不及说话,又吃卫善一记闭窗羹。魏人杰这回叩了叩窗:“哎,我又不是故意吓唬你,你这杯子还要不要了?”情诗麟德殿地势低,地台却建得高,里头用是旧藏读书用的,存着这些纸页卷轴,染上些湿气就要霉坏,六月六晒书节还未到,便先劈头盖脸下了一场好雨。秦昭在窗前独座,案前一片湿意,手边卷轴粘了水气墨色氤氲,院外急雨打落了一片石榴花,落红满地,枝叶间藏着一个个灯笼大小的石榴,秦昭坐在窗前,被秦显在背后拍了一记:“发什么愣?”他是不论雨雪天气都要去耍一套刀的,越是落雨耍的越是起劲,今天却不是去耍刀,而是骑马出城了,连着下了两天雨,出城道路泥泞,秦显从外头来,一身短打,靴子裤子上一块一块的湿泥斑,秦昭的衣裳被他拍上一巴掌,肩头就是一个五指印。小太监奉了一碗热茶来,这个天吃热的到惬意,秦显手里托着茶,伸手去翻秦昭叠在案上的书卷,翻了两页笑起来:“你怎么看起这些来。”翻着的那本是诗经,秦显还是小时候被卫敬容盯着背过书,久已不看,不意一翻就翻到这个,里头还夹着一大一小两片青竹叶,光是竹叶就占了大半页,露出来的那一句正是“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朗声一笑:“咱们要能一同作战就好。”只派秦昭领军往吴地去,他可不闷得很,都在朝里呆了许久了,休也休整过了,迫不及待要出去活动活动手脚。那两片青竹叶是秦昭随手夹进去的,自己也不知是夹在了哪一页,翻开来看了方才笑起来,对秦显道:“李从仪的残部还在流窜,这些日子又有再冒头的势态,朝中许要派你过去清剿。”清剿流匪和攻打吴江,秦显自然想去攻打吴江,秦昭笑起来:“攻打吴江哪是我这一支军队就能攻下来的,我不过先去驻扎罢了。”吴江是块难啃的骨头,比起李从仪流窜的那一小股人,吴江有钱有粮有兵,这边不动,江宁王也按捺着不动,真要打起来,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动的。吴江当年也曾乱过,周师良投了大业,他的残部就归顺了江宁王,确是有几个能打的将领,吴江不缺钱粮,给他们这些当时的乱军也发了厚饷给了官职,这些人也没什么好闹的,反而保家卫国起来。当年魏宽和贺明达两个联手也没能歼灭厉振南,还能让他再逃回吴江去,把关口守得铁桶一般,如今两边各安,要打还真不是二三年间就能打下来的。外头大雨不住,秦显换下湿衣,干脆在屋中长桌上铺开域图,吴江的域图就是闭着眼睛都给画出来了,这些年也两边暗地通商,来来往往的也不真是商贩,年年都要斩杀几个吴江过来的细作,吴江也是一样,派过去还能再回来的,十之一二。两边情势未明,但大业军力是远胜吴江的,这些年后方安定,便一直在等一个开战的机会,北边多是马战,而要攻进吴江,便要用水战,朝上便在议造战船的事。正元帝志取天下,可不是只要这地图上的一块,总归要打,早和晚的区别而已。两人论过战事,小太监送了软饼上来,秦显包了肉,秦昭却不吃这些,要了一碗汤面,吃软食暖胃,秦显知道这是在云州时得的毛病,连着几天吃受潮霉坏的军粮,回了朝便仔细养着,拍一拍他:“得亏是去吴江,那儿吃食倒合你的胃口,等攻下吴江来,封你当江宁王得了。”他说得这话,秦昭却不能这么干听着:“真等打完了仗,我且得寻个景色秀丽的地方泛舟垂钓,真钓上鱼来,就当场切开吃鱼脍。”他连说带笑,神色很是向往,他一说完,秦显便哈哈笑起来:“那还得娇妻美眷,我上回说的,你可想好了?”秦昭一怔,跟着才记起他说的是娶了善儿,分明想说不是,可耳朵又经不住的发烫,喉间一紧,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秦显大喇喇坐在椅子上,两个人在屋里,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呼啦啦包了两块饼,一气儿全吃了,豆芽炒的粗肉条,吃得津津有味,嚼了满口肉,咽下去道:“我想娶姜家的姑娘当正妃。”秦昭知道这事,秦显瞒了旁人,并不曾瞒他,有什么话总是全盘告诉他的,这么顶着日头来去,大雨也不停歇,可见是真的上了心。秦昭想起那位姜姑娘,面目倒是很美,可总让人难生亲近之意,想到善儿待她极好,送东西回来也总有她一份,可她连一言片纸都不曾托付秦显寄给善儿,便蹙了蹙眉头:“大贺氏就要来了。”北狄的大贺部族,中原内乱的时候,大贺氏也没少趁机捞油水,又向大业递书函,又不住跟江宁王来往,两边的好处都要占。大业是想同北狄修好的,起码攻打吴江的时候,北狄不要趁火打劫,他们既有要娶一位公主的意思,那么能嫁的就只有姜碧微了。秦显略微沉吟,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当真要讨她,再封两个公主便是,高句丽还想要一个公主,高昌国也往来国函书信,大业哪有这许多公主,干脆都封一回。他不在意,秦昭却知北狄与高句丽高昌都不相同,秦显既开了口,他自然要说:“恐怕不是易事,哪怕要提,也缓和着些。”秦显不是他,他要提什么,须得用功劳去换,秦显只要开口,心里真的想要,正元帝不会不允许,但得看他要的是什么。秦显换下来的湿衣里藏着一块软帕,绣了几株兰草,秦显身上衣裳从外湿到里,那块帕子贴身带着,也沾了雨水,一个一个黑色的墨团,似是匆匆写就,被雨水氲开。秦显攥在手心里,他会去翻诗经,也就是这帕子上写了两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虽被雨水冲淡了,却记在他心里,秦显又嚼了两口肉,把那帕子塞在袖里,冒雨去了紫宸殿。大雨一来,正元帝腿上的疼痛便好了许多,倒有精力同朝臣议事了,紫宸殿建在高台之上,南北两边各有二三十扇门,往日大开着吹进来的也是暖风,此时开了紫宸殿这二三十扇大门,风夹着雨水气灌进来,把热气一吹而散。自入了夏,正元帝少有这么舒爽的时候,他坐在矮坐上,让几个大臣也都坐在席上,光禄寺送来饭食来,候在门边等了许久,这才挥手撒了,让他们赶紧去吃,吃完了再接着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