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就把秦昱的目光拉了回来,他昨夜赶回来,回宫的时候已经晚了,城中一路开道,做个星夜于归的模样,可不就不及给卫皇后请安。今日一早各宫出游,如今宫中可不比原来,宝林美人不知添了多少,车辇马队排成长列,秦昱知道嫡母从来宽厚,待到宴上分说一回,当面父亲还得夸他一句办差认真,不意竟被卫善先先捉着了错处。秦昱脸上虽还在笑,眼睛也眯起来,可目光之中却半点笑意也无。下注秦昱嘴角这点笑意看得碧微心惊,他虽摆出个温文儒雅的模样,可目光里却暗藏寒意,卫善往前半步,把碧微挡在身后,也一样面上带笑的看着秦昱,双方互相打量。不论是上辈这时候的卫善,还是此时的卫善,都不会害怕他,看一个上辈子她亲手捂死的人,想起他是怎么无力断气的,因酒色被掏空的身子用尽力气也不过蹬了蹬腿。枕头盖在他脸上,瞧不见他的模样,也捂住他断断续续辱骂求救的微弱声音,卫善当时出了一声冷汗,在杀人之前她只杀过鱼,可现在回想既不心慌也不后悔。秦昱有些吃惊,他离京不过月余,再见卫善倒似变了一个人。他昨夜回来,今日一早便被母亲叫去,听她倒了许多委屈苦水,不过短短两月的光景,宫中形势与他走时再不相同。两人坐着谈话,也有教习尚宫在侧,秦昱抑制不住脾气,那容尚宫却低眉顺目,抬出皇帝的旗号来,跪在秦昱跟前:“皇上派奴来此,是为约束娘娘的言行,所谓德配其位。”德配其位四个字戳着人的心,秦昱立时脸色发沉,目光阴鸷,一只手背在身后,眼看母亲转身便要哭,他却生生忍了下来,甚至还提点母亲:“容尚宫请起,父皇所虑甚是,母妃一派天真,在宫中虽有母后太后体恤,外人却不知这是母妃真性情,皇家既为表率,自当约束言行举止。”说着还赐下绢帛,又苦劝杨妃,杨云翘在家听嫂嫂的,得了儿子又听儿子的,着意打扮起来,等着今日把正元帝笼络回珠镜殿。这番细事,卫善还不知,卫敬容却已经知道了,容尚宫是她指派过去的,尚宫既有品阶,身边自有两个侍候宫人,秦昱才进了珠镜殿,她在丹凤宫便得了消息。两人目光来回,秦昱先退一步,敛去目光,唇边带笑:“大哥二哥还等着我,我先去拜见母后,等会儿给你送糖果子来。”秦昱是很周到的,学着秦昭的周到细致,卫善的宫中也不曾断过他的礼物,为着这番周到,原来卫善跟他虽不亲近,也当他是个不错的哥哥。卫善知他心思沉,他不在这两月,既修起了甘露殿,又追封了陈皇后,后宫中徐昭仪有孕,符美人得宠,前朝里杨家同魏家相争,哪一样都足够他仔细思量的,短时内也不会来烦着丹凤宫。她拉着碧微往里去,在云台上见着魏人秀,魏人秀已经等候多时,看她过来了,满面都是笑意,才走进两步,看她们手拉着手,又瞧见卫善和碧微头上一样的发簪,她也伸手摸摸自己耳朵里挂着的小葫芦,很有些泛酸,嘴巴都扁了起来,勾住卫善的胳膊:“我等了好久了,你怎么这样晚。”“碰见三哥了,跟他说了两句话,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卫善一句话茬过去,又跟袁妙之打了个招呼,眼睛一扫,便知杨家人未曾来。万仪宫多是游戏之所,里头有山有水,比青丝宫造得还更早些,端阳节塞龙舟就是在万仪宫里的御海中赛的,从玉带桥划到步桥,以鼓声为号,浆板同时下水,先到采青者为胜。秦显领着一队,秦昭也领了一队,里头多是些功勋子弟,魏家两个都上了场,只杨家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手,都不能使力,躺在家里养病,就连杨宝盈杨宝丽姐妹都闭门不出。忠义侯夫人倒还知道要脸,卫善瞥了一眼不曾见这一对姐妹,若是这两个要来,百步开外就能看见她们,两姐妹穿一样的裙衫戴一样的首饰,立在一处倒似双生,怎不惹眼。卫善不见杨家姐妹,捏一捏魏人秀的手,凑到她耳边:“我早说了,丢脸的是她们家。”人人都知道杨家两个为甚不来,可谁也不敢在魏人秀的面前说,魏家从来蛮横不讲理,魏宽拎着石锁走过长街,要是真一石锁拍下去,可不得把人拍成肉泥。卫善同魏人秀凑在一处说话,碧微便跟袁妙之两个坐在一处,她知道一个袁相的女儿,一个是成公国的女儿,眼儿往魏人秀耳朵上一扫,便轻挪一步,立在了袁妙之身边。功勋女儿坐在一处,朝臣女儿又开一席,既是功勋贵女坐在一处,座中自然就有赵太后家的那位赵秀儿。这里头坐着的,她一个都不识得,只眼熟一个卫善。卫善立起来迎她,按着辈份,赵秀儿是她的表姑姑,座中就没有比她辈份更大的,她一站起来,碧微也紧跟着站起来,空出一块请赵秀儿坐下。赵秀儿满眼感激,她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回家这些日子,倒真是过了几日千金小姐的日子,她也有绣楼有丫头,她娘只当她是要嫁进宫里当宫妃的,替她置办了许多衣裳首饰,后来不嫁,这些东西总都还在,再加上卫敬容和赵太后的赏赐,柜中箱中都塞得满了。卫皇后对赵家时有赏赐,回回太监过来还要把赵家人都夸上一通,最会说场面话的不是官员妃嫔,而是太监,回回说的话都不一样,仿佛赵家的好处说不尽,变着法的夸,听得赵家人心中受用,连带着对卫家的观感也好了起来。让赵太后满意的一个好办法就是给赵家赐东西,赵家才从业州过来,原来在业州也不过是乡间富户,官员多有优容,能跟县太爷坐在一处吃饭喝酒,得着两句马屁奉承,那就已经足够赵家出门吹嘘了,何况如今是皇后的礼遇。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再不会有业州本地人知道的清楚,原来万分看不上她,不过是看她清高,再清高也一样当了秦家的儿媳妇,嚼上几句舌头,便仿佛能把贫日里积的那些怨气都撒出来,动动舌头那一瞬时便把自己抬得高了。如今卫皇后肯对赵家露一点点好意,赵家人的骨头便又轻起来,两边一比较,杨家是贫时近邻,卫家却是怎么也攀扯不上的高门,自然还是卫家更好些。卫善写了一份京城诸家的四时礼单,一品之下有过交往的方才回礼,功勋侯爵便是寻常走礼,每到时令都要送些应时当令的新果鲜蔬。这些东西换个精致些的壳,就透出富贵气来,赵家最缺的就是这份富贵气,学着卫家的样子送礼,卫管事还挑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妇人走礼,特意去奉承思恩公夫人。杨家虽和赵家隔墙而居占着地利,可杨云翘要送东西,得从她的私房里头出,而卫敬容要送东西,直接在内库里挑,正元帝知道了还夸她一句想得周到。让内库管事挑几件合适的,隔些日子就送上一回,那些绢帛布匹,内库里是再不会少的,前朝费心积蓄以充内库,不光天下米粮还足够人吃二十年,这些金银珠玉也足以填满宫廷了,挑几件寻常的出来,都是赵家不曾见过的宝贝。杨赵两家一墙之隔,赵家初来之时,也确是跟杨家走得很近,杨夫人自己不好往赵太后身边嚼舌头,天上掉下来一个思恩公夫人。她一个村妇,平日最擅的也就是这个,何况新来京城万事不懂,说起卫家事来瞒些露些,赵夫人自己就会去打听。赵夫人要巴结着赵太后,赵太后爱听什么,她就说什么,知道赵太后不满意这个儿媳妇,心里也知道婆婆跟前就是那天上的仙女儿也不是个好儿媳妇,挑她爱听的,两个凑在一处,越说越多。赵秀儿倒是喜欢这个表嫂的,同她见过人的都不相同,看着跟庙里的观音娘娘似的,眉眼面目无一不慈,叫人看了就心生敬意,越得了赏赐便越说些卫家的好话。杨家实是瞧不上赵家的,说话做事都带着傲气,家里办宴,请过一回,便嫌赵夫人村气,她虽面上不露,丫头下人眼角高低却露出来些,天长日久赵夫人又岂会不知,她原在乡中就泼悍,秦家的家底儿她哪点不知道,何况杨家那个也不过是妾。她可不论什么是贵妃品阶,说出去一样还是小老婆,旁人不敢说的,她却是正元帝的长辈,论理该喊她一声舅母,自己的儿子女儿都跟正元帝论兄妹,连皇后卫家都多有礼遇,杨家这样便是轻慢了她,张口骂起来便尤其狠。原来是怎么在赵太后耳朵根前吹卫家的风,如今就是怎么吹杨家的风,赵秀儿劝也劝过,可她全没办法,对着卫善难免有些歉意。赵夫人怎么吹的风,又是怎么变了风向,卫善知道得清清楚楚,寿康宫里有翠桐翠缕,小顺子托采买太监买的墨竹扇子也早就送到她桌前,京里别无他事,茶前饭后能嚼的也只有这点东西。譬如赵家的世子爷看上了玲珑坊的云珠姑娘,巧就巧在杨思齐也喜欢云珠姑娘,卫善知道他一向荤素不忌,那些污言小顺子不能直言,便绕着弯子告诉卫善,说云珠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花容月貌,吹弹唱打无一不精,还有一样拿手的绝活就是扮男装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