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跳下椅子走到秦昭身边去,背着手绕了他一圈,看他腰带系得平平整整,不意他自己会做这些事,后来一想,秦昭人生得像温文尔雅似个文士,日常却是行军打仗,也不知道他这么爱干净,在军营里的时候可怎么办。心里想着,嘴上便问:“二哥在营里可怎么洗漱?都跳到河里洗么?”纵她再不知事,也知战事急时是不能兼顾这些的。秦昭心里才还想着小妹大了,也懂得做针线了,便听她问了这么一句,又还是藤萝架底下拉着裙摆接花的小姑娘,低声失笑道:“凡扎营处总得有水,见着有河要先取水用来扎营夜宿生火做饭,待行军用水足了,确是跳下去擦洗的。”行军的时候可没有高床软枕浴桶恭桶,有些兵丁根本不洗,天天行军,连着几日下来味儿冲得人难受,他倒还好,卫平生性爱洁,总要在主帐里擦一回身。卫善想不到这么爱干净的哥哥是怎么行军的,看了秦昭穿着月白衫子,腰间挂着墨竹骨的折扇就更不能想他几天都不洗澡的样子了。秦昭见她发呆,伸手刮了她的鼻尖:“在船上也有诸多不便,按你的规制往业州去,怕得走上一两个月。”是以小舅舅才先行一步,路上是快马,水里是快船,等卫善出发,到了地方的时候,估摸着那头也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卫敬尧卫平先行,余下卫修一个,秦昭总不放心,他挽了挽袖口:“到时候我派王七跟着你去,你有什么要办的事儿就吩咐他,我知道你身边有个武婢,可年纪太小,不如王七办事老练。”王七功夫极好,卫善身边虽不缺人手,可添上一个她更安心,她忽的眼儿一转,若是她让王七去打听杨家的事呢?杨云越是打着杨家的旗号跟正元帝攀扯同乡情谊的,又兼还有个埋骨之恩,卫善也不真的就指望能在业州打听出些什么来,都隔了快二十年了,可她疑心杨家的事,却得让秦昭知道。让王七去打探杨家的消息,等于就是告诉了秦昭,她对杨家不放心,虽在业州打听不出什么来,但这层意思却透给秦昭了,一想到这个,卫善笑得眼儿都弯起来,扯住秦昭的袖子:“我就知道二哥待我最好。”她人生得极白,眼仁儿又极黑,仿佛白玉上嵌了两块黑晶石,笑起来灿若有光,秦昭早知小妹生得好看,此番回来,她又长大了些,再等两年也不知是如何容貌,不意此时就被她笑住了,原来想伸手摸摸她的头,竟伸不出去,隔得一会儿把袖子抽了出来,才笑道:“你等着,我也有东西给你。”秦昭出了一只细长的簪盒出来,木板抽开,从里头躺着一只金簪,三颗粉珍珠并排一处,一颗比一颗更大些,簪子比寻常的簪子更扁更粗。卫善有一头好头发,又多又浓密,乌发生光,便是这样的簪戴在她头上才能显得出来,她才刚接过要笑,秦昭拉着她的手,在中间那颗珍珠上轻轻一按。长簪在簪匣里动了一下,卫善大奇,拿在手里正要抽开,被秦昭按住了手,可她已经看见隐隐一点银光,里头是一柄小剑。怕是知道她和上官娘子学了短剑才给她预备的,扣住了就要簪在头上,寻摸了半日,就是插不对地方,秦昭轻巧巧取出来,两只手指头夹着簪上明珠,替她插在发间。卫善伸手去摸,手指头碰一碰第二颗珠子,还冲他笑:“二哥对我最好了。”上官娘子教她的时候便说过,女人力弱,要紧的是机变,卫善想到上辈子闷死了秦昱,若是有这个,哪用费这么大的力气。卫善怕热,每天夏日就不肯再挂许多东西,她今日来就穿了一身湖色轻纱衫,衣裳极素,也无首饰,这枝珍珠金簪插在头上,愈显得她肤色如雪,眸色流光。话音才落,就听见门口迈了人进来,说道:“就只有你二哥待你好了?”秦显穿着一身武装进来,腰腿上都缠着绑布,才刚耍了一套刀,热得满身是汗,拿起茶壶来“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凉茶,长叹一口气,往椅子上一坐,背正腰直。他这一身就是卫敬容替他裁的,汗湿了衣衫,背后紧紧贴着肉,汗珠顺着淌下去,浸湿了腰带,小太监绞了巾子递过去,他胡乱抹一把脸。沉香几个刚刚还能偷偷打量秦昭,这会儿一个个都低着头眼都不敢抬起来,卫善更是抬起袖子来捂住鼻子,整个屋里一股汗味,退了几步就要出去:“我走啦。”三个字一扔,人已经绕过窗前走得远了。卫善这些日子很不耐烦见到秦显,上辈子姑姑的苦难由他而生,这辈子更好,甚事都还没影呢,他先跳出来,陵寝里空出左首的位置给陈氏,百年之后,三人同穴。秦显也自知办事莽撞,虽东宫宾客叹他操之过急,可袁礼贤却对他大加赞赏,说他如此才是以孝立身,虽也曾想过母亲难免伤怀,可既为人子,当有孝道,这事之后,再慢慢体贴母亲,总能好转回来。他一眼扫见案上秦昭正在习字,嘴里啧了一声:“天天练日日练,字儿写得再好有什么用,我看你功夫都搁下了,明儿咱们哥俩去武库练一练。”秦昭笑一笑:“习字养心静气。”他知道小妹要练字,天天拿着她父亲的信比划,想给她做一本字帖。秦昭常跟卫平走动,卫家的书房更是有许多卫敬禹的手札,学得也有七八分像,预备卫善临行之前,把字帖给她。卫善回到仙居殿中,推说困了要午睡,换上撒花的寝衣,缩到薄毯中去,连沉香青霜都遣了出去,缩在被中打开了簪盒。簪盒乌木制成,外无雕饰内无软衬,极其寻常,卫善翻来翻去看了半日,上头别说雕花,连纹样都没有,她把盒子搁在一边,按下扁簪第二颗珍珠,握着珠柄抽出一柄小剑来。簪身就是剑鞘,剑身打得极薄,还未开刃,这份回礼很合她的心意,簪首合并,卫善握在掌中,掂一掂还真有些沉手,她把这只金簪放在枕头边,时不时就拿起来捏一捏,隔着帘儿吩咐沉香:“给王公公的雄黄酒五毒饼送去了没有?”沉香掀了帘儿进来,看卫善从帐子里头探出一个头,淡青锦帐也衬得她面色如玉,笑着答应她:“早送去了,王公公回回要谢赏,我都叫小顺子再不许受的。”卫善这才点了头,又把头缩回去,人往帐子里头一翻,手上捏着的珠簪已经被她捏得发热了,黑袍将军缩在床边角落,绿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学着卫善的样子探头,后爪子扒着锦褥,脸怎么也探不出去,紧紧贴着床帐“喵”着叫了一声。卫善一把把它搂在怀里,手上握着金簪,怀里抱着黑袍将军,盖着软毯,廊下鹦鹉时时低叫,透过窗子传进来,先想业州,再想甘州,跟着又想杨家,没一会儿竟睡了过去。结香领着宫人往仙居殿里来送首饰,沉香摆摆手,点一点密密掩住的绉绸帘子:“公主歇着呢。”话音才落,黑袍将军就从帘子里头钻了出来,抻着前爪伸一个懒腰,踩着爪子往殿外玩去了。结香捂了嘴笑:“这个是娘娘给公主的,你们仔细看着时辰,别睡多了走了困意。”五月里宫眷内臣都要穿绣五毒艾虎的衣裳,连穿十三日,才算把端阳节过了。卫善这一年里长了许多,旧年的早就穿不下,尚衣局早早赶制了新的送来,卫敬容又从库里挑了一对儿金蟾蜍抱珠的金钗给卫善端阳宴的时候戴,卫善收了金簪,分出一支送给了碧微。她和魏人秀戴一样的贴金葫芦小耳坠,跟碧微戴一样的金蟾抱珠花钗,从四月里就预备起来的端阳宴,在五月初五前,龙船靠水,门悬菖蒲,五月初一,阖宫上下都挂菖蒲设艾盆,正殿门上还要挂起吊屏,画的仙娥执剑降毒,画师自四月里就开始忙起来,除了宫中挂的,卫敬容还赏赐下去,赏给各家功勋。卫善戴了那两样首饰还不足,把秦昭给的金簪簪在头上,到端阳节的那一天,和碧微一道往丹凤宫去,她和碧微两个同辇,从内宫城去外仪宫,看赛龙舟。卫敬容还嫌她头上这只簪子打得太老气了,珠倒是好珠,该做得再秀气些才是,这一支可不是卫善这个年纪该戴的,知道是秦昭送的还摇一摇头:“昭儿哪里懂得这些呢。”卫善伸了手指头摸一摸珠子,摸到第二颗时尤为心安:“我就喜欢这个。”一个个登车坐辇,徐昭仪坐在车上,她孕中畏热,又不能碰冰,卫敬容特许了她坐妃子乘坐的大轿,底下搁了冰盆,宫人替她打扇。姜碧微还未见过这样的出巡,蜀地虽也极繁华了,可怎么也及不上都城,怪道当年周师良李从仪两个为了占下都城两败俱伤。她身上有了封号,殿中人对她又不一样,原来她不过是顺义侯的姐姐,如今却是长宁公主,坐在公主辇上才不心虚。她也得着许多赏赐,从丹凤宫里赐出来的,连徐昭仪也看着给她送了几样东西,说是贺她得了封号,只珠镜殿没有动静,隔了好些日子,才送了些胭脂水粉花钗缎子来来。她打定了主意跟着卫皇后,抱紧卫家,那一回也瞧出些眉眼高低来,局中人看不分明,局外人却一眼就明了了,既表了衷心又得了些信任,她一只手拉着弟弟,过了端阳节,弟弟就能去麟德殿里听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