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夜云扬所在之处仅一墙之隔的那间石室里,红笑歌呆立门旁许久,这才慢慢向屏风后走去——那里,一个身材颀长的朱衣男子正负手望着绘于石墙上的美人图出神,似乎对她的靠近浑然不觉。纵是之前红笑歌已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在那个背影跃入眼帘之时暗暗吃了一惊。眉宇间不自觉便凝起煞气,仿佛遇敌的小兽,支楞着全身的毛警惕着对方的进攻——这就是雪蛟国国君红少亭?那瘦削清逸的身形,那雍容适度的气质……真不愧与红奇骏是同胞兄弟,连背影都如此相像!相像得……足以勾出她暗埋心底已久的杀意!
稳住!这个是赐她金牌的大伯父,不是那个当她是妖孽的爹!她暗暗提醒自己,竭力让表情变得轻松些。待心神镇定,瞧他还不回头,心下不耐,故意大力地掸掸裙摆,“臣女红笑歌参见皇上,愿吾皇……”
“免礼。来了就好,一家人哪来这么多……”红少亭一怔,缓缓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她懒洋洋抱手倚着屏风,哪里有要下跪的样子!如夜般深邃的眸里蕴进点惊奇,嘴角却扬起丝笑意,“鬼丫头!弄这么大声响,原来是等着朕说免礼!”
她只嘻嘻一笑,睐眼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岁月对他似乎有种偏爱,在挥舞时间利刃时很是手下留情。年逾五旬的人了,额头与眼角的纹仍只是浅浅。那微凸的颧骨,深凹的眼窝,刀削般挺直的鼻梁合着那薄长的唇……哪怕他混进人堆里,仅这张红家男子世代传承,万年不变的面孔也足以将他的身份出卖彻底!是的。红家遗传的最彻底的,不是皇族的身份,而是男子的相貌——永远改变不了的妖异!纵是冷漠,那凝睇间流转的眼波却依旧摄魂夺魄;纵是残忍,那嘴角也总是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
“怎么不吱声了?”红少亭为帝三十六载,还是头一回被人看得心底发毛。干咳一声,过来拉着她坐到榻上,笑着掩饰心里的不自在,“难道雪蛟第一恶女也会怕触怒龙颜,脑袋搬家么?”
“怕!当然怕!恶女又没比常人多长两个脑袋……”红笑歌对这种“百八十年不见一面,一见面就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亲族爱很是吃不消。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弯唇曼笑,“不过,大伯父若真是想要我的脑袋,就不必这么麻烦把我弄到阳鹤来了……”
他一愣,笑意在清俊的脸上融开,“七弟说的果然不假。你这小丫头一肚子的心眼……”
“因此大伯父您一定要小心陷阱,千万别吃亏上当,对吧?”她毫不谦虚地笑弯了眉眼,抢在他前头把后句说完。
红少亭不由莞尔,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难怪你过了及笄礼,七弟还舍不得放人……女儿就是比儿子强啊!你瞧你那三位皇兄,天天只顾着玩儿,连句逗朕开心的话都不会说……”红笑歌心头一凛,佯作娇羞地别开脸去,轻描淡写地应道,“饭菜总是别家的看着香嘛……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就去宫里陪大伯父您多住几天好了。只怕届时您又要抱怨说,原来别人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啊……”
红少亭不动声色地捉住她的手,笑得异常温柔,“丫头,到现在还不肯改口称朕一声‘父皇’么?”
红笑歌有些发懵。她一向没有乱认爹娘的习惯。虽然从未把红奇骏和安水翎当成爹妈,但她是谁的女儿,她还是清楚的。睨眼瞧了他好一会儿,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您脑子没病吧”咽回去,笑笑地道,“大伯父?您还好吧?”
“怎么,七弟让你来,却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么?”他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手却如铁箍,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告诉我什么?”这不禁让红笑歌想到了当年红奇骏诱她入陷阱前的那一张笑脸,心下更是警惕万分——难道除了迫她进宫为棋子对付紫、白两家之外,他们拿她还有别的用途?
红少亭淡淡瞥她一眼,并不回答,却若有所思地道,“我们红氏一族自开国以来便人丁兴旺。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虽贵为皇族,却不似其他家族般为争夺利益而同室操戈。天下人皆以获姓‘红’为荣。但你可知,无论是红氏本家,或是外姓改易,一旦冠上‘红’这个姓,只要是女子都……活不过三年。”
红笑歌的脸上浮惊愕,心中却冷笑连连——他这话倒也不假。两千八百多年来,史书上没有任何关于红家女子的只字片言。包括与别国的政治联姻,嫁出去的公主均是选自其他四姓……他真是用心良苦,为了说明她活着是个错误还得浪费这么些口水!
“红氏高祖率军征讨利源氏,路见蛟龙腾于雪湖间,为人语,‘尔乃帝星,以吾名为尊,则乱自平。’是以定国号雪蛟,利源之乱果不战而终……这一段历史世人耳熟能详,你一定也不陌生……”红少亭望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笑意里杂进些无奈,“但高祖能立国,其实另有内情。而祖训中言明,这个秘密只能由上一任宗主传予下一任宗主知晓……”
老狐狸!这就打算挖坑让她跳了!红笑歌暗暗咬牙,摆出副天真模样茫然地望着他,偏不叫他如愿,“大伯父到底想说什么?怎么我一点都听不明白——您说红姓女子活不过三年,那我……怎么会活到现在?”
红少亭的眉眼间漾起些愠色,却又发作不得,只好笑着拍拍她的手,“别心急,听朕把话说完——笑歌,你是近三千年来,红家唯一的例外。所以当你满月之后,朕便与七弟约定,只要你能平安度过三岁生辰,他就将你过继给朕……”
近三千年来的唯一例外?呵!那么说当年她理所应当死于陷阱之内,而意外获救才是她妖孽之名由来的正解?!
她突然有种被人扼住喉咙的感觉,顾不得再跟他装和乐一家亲,沉了脸硬把手抽出来,起身就走,“大伯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一定口渴了。我去给您斟茶。”
“红笑歌!”红少亭极快地闪身挡在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给朕听清楚了!朕知道这件事很难让你接受,但朕并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这些年来你做什么朕都可以不管,惟此事关系重大,你早已涉身其中……”话到此戛然而止,只咄咄逼视着她的眼。
红笑歌清楚他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内容——含蓄的威胁,留足空间让你自由发挥想象……果真与红奇骏的作风如出一辙!
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才叫他露出真面目……她还真是没有白费力气呢!既然他和红奇骏没什么区别,那她也可以安心地陪他们玩个够了!
毫不畏惧地迎向他的目光,忽然一笑如春花绽放,“我明白了。可否先让我看看过继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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