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想象,如果两人的关系依照这样一种逻辑发展下去,那就意味着菲莉斯将被卷进卡夫卡孤寂的&ot;神化工程&ot;,卷进他向黑暗和虚空乞讨的&ot;私人宗教&ot;,卷进他&ot;子虚乌有&ot;的文学世界。这意味着,无论菲莉斯是怎样一个女人,无论她是否具有卡夫卡那样的文学品味和气质,她与卡夫卡的关系都将面临一个凶多吉少的结局。
第二节文学的突破
就在卡夫卡经过充分的考虑写下和发出第一封致菲莉斯情书后的第二天,1912年9月22日深夜,卡夫卡在父母家中那间屋子的灯光彻夜未灭。从晚上10点到凌晨6点,他一直埋首在写字台前,只是偶尔直一直酸痛的脊背。脚都发僵了,几乎无法从写字台下抽出来。然而,故事在他面前展开着,他感觉自己宛如在一片汪洋上前进,沉浸于极度的紧张和欢乐中。一切居然都可以表达。一切构想,甚至连最为陌生的构想,似乎都有一片大火在前方等候着它们,等候着它们在火中消逝和再生。夜里两点,他最后看了一次表,再决然运思和奋笔。窗前黑暗的夜空渐渐变蓝。他听到一辆车在下面的街道上驶过,听到两个男人在大桥上行走。当家中早起的侍女走过前厅时,他正在&ot;一阵强烈的射精&ot;的感觉联想中写下最后一个句子。
这篇作品就是卡夫卡的《判决》,他第一篇成功的短篇小说,并在遗嘱中加以认可的极少几篇作品的首篇。1913年,《判决》首先发表在布洛德主持的年刊《阿卡迪亚》上,并带着这样一句献辞:&ot;献给菲莉斯&iddot;b小姐&ot;。
1913年2月,在修改《判决》校样的时候,卡夫卡在日记中写下了他自己关于这篇小说的看法。&ot;这部小说从我身上诞生出来,就像一次真正的分娩,覆盖着污秽和粘液,只有我拥有能触及那躯体的手,以及实现这欲望的力量&ot;。这篇小说的主题是父子冲突。而冲突得以展开的基础,却正好是父子之间&ot;最强大的共同联系&ot;。儿子最初满以为通过这一共同联系而&ot;拥有了父亲,并与一切的一切宁静相处,哪怕心中有点转瞬即逝的伤感。&ot;然而事与愿违,父亲却借助这一共同联系把自己放在与儿子对立的地位,并通过其他较为次要的共同联系来加强自己的地位‐‐&ot;通过对母亲的爱与奉献,通过对母亲忠诚的怀念,通过最初的确是由他(父亲)为商店争取到的顾客&ot;。这就意味着,儿子遭到了根本上的否定,连他的未婚妻,都被父亲轻而易举地排除在那&ot;最强大的共同联系&ot;之外。最终结果,&ot;儿子失去了一切,只有徒然面对父亲&ot;,而这位父亲却用一个要他&ot;投河淹死&ot;的判决,进一步否定了这最后的徒然之物。&ot;正因为如此,父亲的判决才在儿子身上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效果。&ot;1913年2月21日日记。‐‐小说中的儿子应着父亲的判决浑然不知所以地冲出了家门,向河边跑去,像饿极了的人抓住食物一样紧紧地抓住了桥上的栏杆:&ot;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ot;说完就应着正从桥上驶过的一长串车声,松手让自己落下水去了。与此同时,在真实的世界中、在父母家中那间屋子里伏案写作中的儿子则想到弗洛伊德,并产生&ot;一阵强烈的射精&ot;的感觉。赫伯特&iddot;克拉夫特:《卡夫卡小说论》,唐文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79页。
在这则重要的日记中,卡夫卡还谈到,小说中的儿子在形式上与他自己相应,而儿子的未婚妻在形式上与菲莉斯相应。1913年6月10日致菲莉斯。在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中,人们无法对一件文学作品作出理性的讨论,对它的内容作出单一的概括。当作品是&ot;自然分娩&ot;的产物,情况就更是如此。然而,人们同时也知道,任何文学艺术作品,尤其是&ot;自然分娩&ot;的作品,它必然以某种方式反映着作者至深的、并且相当无意识的痛苦和渴望。
一个人生下来就在父亲的法庭上遭到不由分说的判决,并带着这一压倒性判决孤弱地挣扎到三十而立的年头。不难想象,当他发现生活的黑暗和虚空中突然闪现出理解和爱的希望,朦胧地出现一位&ot;不可摧毁&ot;的异性撞破他甲虫般痛苦的躯壳,直截了当走进他感觉的深处,那么,他的身心会如何发出受冤屈孩子般的呼吁,宛如是委身于一个比父亲更高大、更权威、然而充满仁慈、理解和爱意的&ot;最高法庭&ot;。在这个更高的法庭上,在天光一样朦胧而眩目的仁慈、理解和爱意面前,哪怕只是把过去非理性的、不公正的、不由分说的判决摆到桌面上,也意味着至深的慰藉和舒展。还不用说,在反抗和否定这一判决的冲动中,不仅包含着洗刷&ot;莫名之罪&ot;的渴望,而且包含着重新获得&ot;最亲爱的父亲&ot;的更隐秘的渴望。毕竟,我们的潜意识比谁都更清楚,正是&ot;最亲爱的父亲&ot;,而不是任何别的人,代表着那个我们无法进入而渴望进入的世界。不能进入那个世界,乃是我们身心至深处的缺憾。爱,意味着神秘而巨大的链式反应。和小说本身一样,&ot;献给菲莉斯&iddot;b小姐&ot;这句题辞中当然不会狭隘地只包含着某一种含义,然而,正因为如此,它可能包含着各种可能的、哪怕是至为微妙、同时也至为刻骨铭心的含义。
1912年10月,卡夫卡向布洛德朗读了短篇小说《司炉》;《司炉》是长篇小说《美国》的第一章,这部长篇小说的前七章在该年9月至次年1月间完成;1912年11月到12月,卡夫卡完成中篇小说《变形记》。和《判决》一样,《司炉》和《变形记》都属于卡夫卡遗嘱中被他自己认可的极少数作品。《变形记》尤其属于经典的卡夫卡代表作。这三部形式完全不同的作品都包含一个相同的内容:儿子被生活或代表生活的父母和家庭不由分说地判决给了某个不幸的、甚至可怕的命运。&ot;《司炉》是梦呓,是对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什么东西的回忆。&ot;它让卡夫卡深灰色的大眼睛充满哀伤。《司炉》所从属的长篇小说《美国》&ot;是对狄更斯的不加掩饰的模仿&ot;。区别在于,狄更斯生活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是那个时代先进民族(英国)的公民。如果说狄更斯&ot;给人以野蛮的印象&ot;和地平线上的一线希望,卡夫卡则更多地让人看到潜在的荒诞和阴暗面。那些迷宫似的神秘甬道、漫无尽头的肮脏楼梯、令人窒息作呕的公寓之夜、其控制力无所不在的庞大机构等等,让人隐隐看到后期作品《审判》和《城堡》的端倪。而《变形记》则是&ot;一部明察秋毫的伦理学的惊人的画卷&ot;,也是人突然变成动物(一只巨大而丑陋的甲虫!)后所感受的骇人而惨痛的&ot;异化&ot;。然而,那只甲虫无声的、非人的心事和语言,那无人理解、无法表述、无法申辩的委屈和痛苦,归根结底仍然不过是对亲情之爱、伦理之爱以及人类之爱的一种梦魂萦绕!是与菲莉斯相关的因素让这种刻骨铭心的爱之憾恨得到了升华,凝结为艺术的形式,并让小说的主人公&ot;在十分平静的、谅解了所有的人的心情中死去&ot;。1912年12月6日致菲莉斯。而卡夫卡,也许随之也相对缓和了对父母的敌意。恋爱的人也许总是这样富于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