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和克尔恺郭尔都由于童年的不幸而在此岸的生活中不安、恐惧与颤栗。正因为如此,他们都格外执着于自己的精神创造,格外执着于自己的&ot;神化工程&ot;。就此而言,如果把他们与常人相比,那么可以认为,这两个人都是在追求不朽,追求永生。然而,这两个人面对&ot;两人世界&ot;时的差异,却使人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着今世和永生、此岸和彼岸的对立。
相对说来,克尔恺郭尔属于彼岸,事实上他自己生前对此即有着清醒的认识,对自身命运、禀赋、天才和使命极为自觉,对自己与时代各自的特质和差异明察秋毫。他明确知道自己属于彼岸。正因为如此,他生前对自己作品的发表和出版格外在意。父亲留给他不少的遗产,除维持基本生活外,在他有生之年全部被自费的出版事宜耗尽。即便在写日记时,他也想到这些日记有朝一日可能会被后人读到。与克尔恺郭尔不同,恐惧与颤栗没有使卡夫卡走向彼岸,相反,无神的罪感却使他&ot;像一个孩子,在成年人中流浪&ot;,在污秽、肮脏、疾病和虚废感中打滚。在对伦理-人际关系本质上的&ot;恐惧-渴望&ot;中,尤其在对&ot;两人世界&ot;的&ot;恐惧-渴望&ot;中,卡夫卡似乎与时代打成了一片。他对自己的不幸了如指掌,但是却没有克尔恺郭尔式的使命感或类似的自我意识。相反,用前面引用过的维利&iddot;哈斯的话说,他的生命&ot;是由自我折磨、自我谴责、恐惧、甜蜜和怨毒、牺牲和逃避组成的巨大的旋涡&ot;。所有这些意味着卡夫卡对此岸的相对执着,并使人联想到他对彼岸或所谓&ot;永生&ot;的基本态度。
可以认为,在相当的程度上,正因为如此,卡夫卡生前很少发表作品,而且多半是在朋友的促使和帮助下才得以发表。关于作品在死后的命运,他留下遗嘱,要求尽可能付之一炬。当然,这一决定中所包含的心理因素极为复杂,我们在本书后面的部分将作出专门讨论。但是,无论怎样,这一决定中的确包含了一种巨大的放弃能力。关于日记,卡夫卡也对自己的日记格外重视,并在知道自己不久将有一死之际把全部日记托付给恋人密伦娜。虽然当时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告一段落,但这一举措在很大程度上仍意味着某种爱的见证,或者说,这一举措并非完全没有永生的意向,但它的确在很大程度上指向今世。彼岸和此岸,永生和今世,童贞和童年。克尔恺郭尔像一位坚守童贞的成年人,面对彼岸的最高力量放弃自己。克尔恺郭尔的放弃全然不含俗世间那种孩子般孤弱无助的依赖性,或者说,他彻底战胜了这样一种生而为人在所难免的依赖性,而以&ot;信仰骑士&ot;的身心姿态作出了绝无反顾的决断。自然而然的是,由于这种常人几乎不可企及的放弃,最高力量因此而与他同在。相比之下,卡夫卡则更像他自己所说,是一个&ot;在成年人中流浪&ot;的孩子。他唯一的拥有,就是此岸和今世&ot;永远的童年&ot;。他以一种极端的孩子般的孤弱无助,把自己放弃给一种&ot;恐惧-渴望&ot;的命运,以至于,即便他在&ot;自我折磨、自我谴责、恐惧、甜蜜和怨毒、牺牲和逃避&ot;中实际放弃什么东西的时候,也由于这种压倒一切的&ot;恐惧-渴望&ot;而痛苦不堪。在生存论心理学看来,克尔恺郭尔几乎完全消解掉了自己的俄狄浦斯情结,战胜了这个&ot;敌人&ot;,这使他的移情几乎纯然地指向彼岸世界;而卡夫卡则终生与俄狄浦斯情结纠缠不清,他对此岸存在着强烈的移情。
但不管怎么说,与常人相比,卡夫卡和克尔恺郭尔都有着巨大的放弃能力,而且,总的说来,他们的放弃能力都指向与其爱欲的实现、与其&ot;神化工程&ot;相冲突的社会性伦理-人际关系。只是,在执着于此岸还是执着于彼岸的问题上,他们的放弃能力表现出了实质性的差异。
用克尔恺郭尔关于人生三种阶段三种境界(&ot;美学&ot;、&ot;伦理&ot;、&ot;信仰&ot;)的话说,他们两人都倾向于放弃&ot;伦理&ot;的境界(尽管如上一节所指出,卡夫卡对伦理-人际关系格外有着自己特殊的、特别强烈的&ot;恐惧-渴望&ot;)。克尔恺郭尔执着于&ot;信仰&ot;的境界,而卡夫卡则相对地沉溺于&ot;美学&ot;的境界‐‐无论对婚姻、女人或写作都倾向于如此。用克尔恺郭尔的话说,&ot;信仰&ot;意味着受难,而&ot;美学&ot;则意味着感觉上纯粹的快乐。然而,在卡夫卡身上,克尔恺郭尔遇到了一个悖论,正如我们所要看到,卡夫卡在他的&ot;美学&ot;境界中也将像克尔恺郭尔一样历尽磨难,并通过既需要勇气也充满怀疑的历程,&ot;把最大限度的无意义吸收到自身内部&ot;贝克尔:《反抗死亡》,第431-432页。,从而探索到存在深渊中和生存大地上血肉模糊的真理。也许更好的说法是,他们各自的放弃能力具有着不同的个性。在这一点上,似乎没有什么比卡夫卡自己的话语更能表明两个&ot;单数形式人格&ot;的不同,又显示他们根本上的一致:难啊……通向爱的路总是穿越泥污和贫穷。而蔑视的道路又很容易导致目标的丧失。因此,人们只能顺从地接受各种各样的路。也许只有这样,人们才会到达目的地。雅努施:《卡夫卡对我说》,第206页。
不管怎样,正是在人类精神和心灵的领域,在思想和艺术创造的领域,卡夫卡被剥夺的生命,以及他对生活的&ot;恐惧-渴望&ot;,以一种魔幻般的方式得到了最现实、也最深刻的补偿。在那样一些领域,他将穿过此岸的污秽到达某种意义的&ot;彼岸&ot;,为人类文化和人类命运作出极为独特的、难以超越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