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同上帝争吵,只同他自己争吵。转引自霍夫曼:《弗洛伊德主义与文学思想》,王宁等译。三联书店,1987年,第249页。
总而言之,在移情之&ot;神爱&ot;与宗教关怀及上帝之爱的相关地带,无论由于内在还是外在原因,儿童时代的卡夫卡都遭受了重大挫折,对他来说,走向具有确定形式的宗教关怀和上帝之爱,将是一件极为难能可贵的事情。
第六节 罪感:未展开的生命
卡夫卡和克尔恺郭尔之间的比较,并非我们想在这里所涉及的问题。不过,谈到这两个人的异同,却把我们的讨论引向关于罪感的问题。众所周知,在严重的不安和恐惧之外,深深的罪感也始终折磨着这两个人的一生。
仔细研究《致父亲的信》,可以发现,在控诉父亲让他恐惧和不安的同时,卡夫卡也不断谈及他对父亲的罪感,谈及在父亲面前&ot;孩子独有的那种内疚&ot;。他反复谈及这样一种感受:父亲在专制、粗暴和野蛮的同时,总喜欢特别表明、暗示或强调:他一生艰苦奋斗所创造的环境和条件,是卡夫卡受惠的源泉,而他眼下的言行,都是为卡夫卡好,而且,很多时候,他还原谅或饶恕了卡夫卡,所以后者应该懂得感激。卡夫卡专门指出,在这一点上母亲也总是与父亲配合得天衣无缝。父母的做法总的说来是要让他感到罪有应得。
无论卡夫卡所感受到的东西是事实还是臆测,最终结果,伴随着在父亲面前的不安和恐惧,他内心深处积累起深深的羞愧、内疚和罪感。整个《致父亲的信》中,&ot;内疚&ot;、&ot;罪&ot;、自觉&ot;龌龊&ot;和&ot;污秽&ot;、&ot;羞愧&ot;等表明罪感的陈述和用语出现之频繁,超过任何其他陈述和用语,甚至超过他用以指责父亲专制、粗暴和野蛮的陈述和用语,整封信也就在讨论&ot;有罪&ot;或&ot;无罪&ot;以及&ot;谁之罪&ot;的高潮中结束。
单是这封信本身就会让人感到,卡夫卡一生为罪感所压倒,直到致命的打击猝然降临,才振作起&ot;向死而生&ot;的勇气禀笔直书,为拯救自己的生命或良心作最后的挣扎。事实也正是如此,在第一章第五节我们已经大略谈到卡夫卡写作这封信时的处境,后面我们还将更全面地了解到这一点。
的确,与克尔恺郭尔一样,卡夫卡的一生是被罪感所折磨的一生。正如《致父亲的信》所表明,那深深的罪感从儿童时代植入他的身心,在&ot;向死而生&ot;的绝境中像花朵或伤口一样绽放开来,呈现在他自己睨顾不已的痛楚目光之下。在《致父亲的信》不久之后,在几乎同样重要的《致密伦娜情书》中,在无穷无尽地讨论&ot;恐惧&ot;的同时,卡夫卡也反复谈到&ot;罪&ot;、&ot;污秽&ot;、&ot;肮脏&ot;等问题,并对罪感问题作了概括性的表述:在人与人的共同生活中事情只能如此,罪过层层堆积着,无穷无尽地排列着,遥至远古的原罪。《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第213-214页。
在他眼里,人际生活和伦理生活中充满了罪过,而且都归结于那古老的原罪。所有的罪都被他理解为原罪。值得指出的是,他对自己关于罪的认识显然十分自信,有一次他这样说:&ot;有时我相信,我比任何人都更理解原罪。&ot;似乎,他确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在大约五年前,他已经完成了一部重要的作品《审判》,关于&ot;有罪还是无罪&ot;的主线贯穿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始终。《审判》一书对理解卡夫卡与罪感问题的关系具有重要意义,我们将在后面适当的时候作出必要的进一步考察。然而,对于我们来说,他临终前几年的一段回忆恐怕更能说明问题。前面已经提到过,大约就在写下《致密伦娜情书》的同时,他向一位青年友人回忆起儿童时代一件刻骨铭心的往事。当年,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所谓的&ot;小犹太软蛋&ot;,他也曾拼死参加孩子们之间的&ot;肉搏&ot;。但常常被&ot;打得半死&ot;。有一天,他鼻青脸肿、又脏又烂、哭哭啼啼回到家里,却被厨娘骂成是&ot;罪犯&ot;。
就这样,莫名地把我划入一群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人类当中。她使我成为邪恶、神秘的一部分,令我感到无端恐惧。我是一个ravachol[罪犯],这个字给我的感受,就像从嘴里唪念出的咒语一般,给人一种难以忍受的压力。为了疏泄这重积郁,有天晚上,趁着我父母亲打牌时,我问他们ravachol是什么东西。父亲眼睛离都没离开纸牌,说道:&ot;一个罪犯,杀人者。&ot;顿时,我直直怔住了,……厨娘竟把我叫成了杀人犯,这使得我全身瘫软……卡夫卡:《卡夫卡寓言与格言》,张伯权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03页。
这双重的刺激竟让他患了一场大病。按卡夫卡自己的说法,厨娘&ot;心肠很好&ot;,并非有意伤害他,后来特地申明是出于玩笑,并向他道了歉,但是,卡夫卡内心却留下了永久性的创伤。生理上的病虽然好了,&ot;罪犯&ot;一词却像荆棘一样扎在他的心理感觉之中,&ot;或者更像一截断了头的针在我体内循环&ot;。卡夫卡退出了战斗:&ot;从此我再也没有参加孩子们的街战了。&ot;卡夫卡总结说,从此他产生了深深的罪感,这种罪感不仅刻骨铭心,而且无法忏悔或赎取,因为它是生活强加于他的东西,是&ot;莫名&ot;之物。正是由于这种无法赎取或忏悔的&ot;莫名&ot;之物,他终生成了罪人:没有比莫名的罪恶感更容易铭烙在心田的了‐‐因为这种罪恶感没有真正的根据‐‐无法以任何补赎或悛悔的方式将它剔除。所以至今我仍是个ravachol[罪犯],即使我早就把过去与厨娘的事遗忘了,而且也知道了那个字的真正意思。《卡夫卡寓言与格言》,第104-1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