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22km——北京
那天晚上突然下起雪来。我很诧异。
走进房间,左边的墙上贴满了电影的分镜画。在开拍前,我们的分镜师王溥(也就是1号手绘海报的作者)把这部电影的重场戏都画好了分镜。他是国内顶级的分镜师之一,被我们临时抓来,友情软禁20天,完成了大部分的分镜。分镜图是一个电影非常重要的前期部分。有些人认为画分镜会限制想象力,其实恰恰相反,导演和摄影师先确认大致分镜,分镜师将其画出。有了分镜画,大家才能在现场有更多的空间时间去发挥,而且能更合理地分配器材,节约开支。时间虽然仓促,但王溥非常出色,如果把他的分镜画贴在酒店外立面上,跳个楼就能看明白整个故事。
沙发和椅子还是开会时的摆设。这是一个三星酒店,靠近车墩影视基地,很多剧组常驻。躺到床上,电话响起,问是否需要按摩。我稍有犹豫,对方马上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特殊服务。”
我的犹豫难道还透露着色情吗?一怒之下,我要了一个颈椎按摩。
按摩技师很快就上楼了。房间满墙满桌都是电影的核心内容,为了防止泄密,我把灯全关了。
女技师来到我身边,问:“先生,你是名人吗?”我一惊,心想都黑成这样了,你要是不说话,我连你性别籍都不知道,居然还能认出我的脸。果然在黑暗中我都散发着光芒。但我还是故作镇定,问:“姑娘何出此言?”
女孩说:“哦,因为我们这里是剧组酒店,经常有演员住在这里,他们为了不让我们知道是谁,很多都不开灯按摩。你是演员吗?”
我笑道:“不是,但我不想开灯,因为我懒得再起床关灯。”
女孩一笑,说:“我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说话的声音。”
说完她在床头按了一个按钮,瞬间房间全亮了。她说:“看,一键搞定。”
她环顾四周,说:“原来你是个画家呀。”
技师很年轻,刚来上海不久,充满好奇。窗外就是模仿老上海建造的影视基地,《上海滩》就是在那里拍的,吊车把巨大的照明灯吊起,想必是某个剧组在拍夜戏。女孩子问我:“这就是那个浪奔浪流的地方吗?”
按摩完,我对那个女孩子说:“我不是画家。”女孩子说:“我早知道。你是摄影师。”她指了指桌子上的相机。我想摄影也好,写也好,画也好,其实差不多,都是记录与想象。我对她说:“可是我明天就开始干一份新的工作了。”
女孩说:“我明天也不错,不用上早班。”第二天的早晨,我拉开窗帘,地已全白。我给导演助理和制片发了一个微信,让他们注意安全,尤其是先行的器材车辆,过桥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地滑。
坐在车里,我想起十多年前自己的第一场汽车比赛。写书、比赛、电影,这是我小时候给自己规划的三件事情。30岁,拍电影,不晚,但20岁,赛车,太晚了。比赛前夜,我睡得很香,为此我还有些自责,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重视了,但发车前被安全带死死绑住的一瞬间,我确信自己还是非常重视的,因为我有些紧张。起步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奇异的空间,一个裹满了幻彩和荆棘的隧道在你面前打开了。不敢相信此刻自己居然在一台赛车中,参加全国最高级别的锦标赛。我看了看四周飞快后退的景物,确信自己是在比赛中。
很快第一个弯道就要来临,我应该是漂移呢,还是稳定地走线入弯呢?我应该用一个很晚的刹车点来显示新车手的魄力呢,还是早一些刹车追求更稳定的发挥呢?我要不要拉手刹甩尾呢?我要不要把路面用到最尽呢?减挡的时候我要不要补油来显得更专业一些呢?带着一万个疑问三百种选择,我错过了刹车点,冲出了赛道。
好在车没有任何损坏,我倒了一把,回到赛道,完成了比赛,最终获得了第六名。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弯道。在我错过刹车点的一瞬间,我觉得我的职业生涯完蛋了,肯定要在耻辱中度过余生了。我仿佛听见了四面八方涌来的嘲笑。如果那时候有个声音对我说:“十年以后,你会赢得七届年度总冠军。”我肯定会对那个声音说:“闭嘴,**you。”
当然,我的运气很好,有几棵大树离我冲出去的地方很近,而且很多观众都在那里。如果再不幸一些,我可能就扫到一堆观众,然后撞在树上。我都能想到我遇难后的新闻标题—《少年作家不自量力参加专业汽车比赛,撞死六人撞树身亡最终一弯未拐》。有时候,励志故事和反面教材之间,只差命运之手的淡淡一翻。
回到那天早上,我居然又有第一次参加比赛的感觉。很快,我找到了原因,因为下雪,地面太滑了。到了拍摄地,已接近中午。大家都很诧异,导演居然没有迟到。
我说:“放心,我车队的朋友都知道,不管我试车的时候怎么迟到,发车前我一定会以最好的状态把自己固定在车里。我们开工吧,摄影师呢?”
副导演说:“还在路上。”
我们的摄影师廖拟是一个做事情非常认真而且特别严谨的人,我终于比他先到了现场。我们的第一个镜头是车戏,冯绍峰和陈柏霖坐在我们的道具车中。当时的景观非常奇幻,棕榈树上居然挂着雪。我坐在后面的跟拍车里,同事们把器材都接好。当监视器里传来前方的无线信号时,我有些恍惚,就这样开始了吗?就这样开始吧。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百分之一百准备好的事情。最充分的准备往往意味着你错过了一切。
录音师郭明帮我戴上耳机,确认有声音。我在对讲机里和演员沟通完,细微调整了一下构图。副导演小涛确认器材和车辆就位,制片确认道路已经安全,摄影师确认已经standby。我轻轻告诉大家我这里也可以了。场记张悦开始打板。监视器画面里出现我们的场记板,上面写着《后会无期》xx镜一次。绿色的standby变成了红色,场记报板完毕,action,车辆启动。
我的无线信号就断了。监视器里什么都没有。大家都在各司其职紧张工作,你是最终的定夺者,但你的面前一片幽暗。
我没有喊停。一分钟后,我们到了目的地。
大家都问我怎么样,需要进行哪些调整。我脑中飘过按摩女孩的那句话—我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说话的声音。真是先知。
我说:“检查一下无线信号,我们掉头再来一次。”
这是《后会无期》的第一镜第一条。在我的眼前,这是一片黑暗,但事实上,它已经自己长成了。这个镜头在电影的中间部分,两个人开着车,窗外还有雪花在飘。你们看到电影就会记得那个镜头。
那第一条就一直封存在数据保全中心,在场记单上也没有给它打上钩。剪辑时,我觉得我们保留的那几条都不够好。我突然记起了这监视器中画面缺失的第一条。于是我让剪辑师打开了这黑暗中的第一条。它被开启时,天空里有一道闪电掠过。光速总是快过音速那么多,那炫目的几秒以后,伴随着神秘的第一条的光影,大地惊雷在我们耳边随后赶到。我知道,这是真命天子出场的方式。
最终,我们使用了第七条。没有什么励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