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棠正于人群中找着,忽而便听人群中一阵哄闹之事,所有人俱皆回头,望着皇城的方向。是有个男人怀中抱着一只古琴,正在扬声而唱: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这是唐代大诗人韩愈的一首古诗,唱的人声音粗犷,高昂,再配上古琴洪厚,悠扬的声音,于空旷而又阔朗的广场之下,夜风之下,说不出的沧凉悲壮之感。锦棠蓦然听得,忍不住便是一笑。这居然是陈淮安的声音。作者有话要说:林钦:我有小皇子哟。。。淮安:我会唱歌哟。。。表哥:我……作者已经把我pass了,而且,我蛋疼……美人如刀要说陈淮安其人,碰见个妇人当街生产,旁人嫌脏嫌污嫌晦气,他一把抱起来就能把她抱回家去。有老太太坐牛车晃晕了,下车就吐一街,陈淮安愿意掏出帕子来,非但要替她擦干净了衣裳,总得找把铁锹,仔细的埋了那脏污再说。只要他愿意俯首,他就能低到尘埃之中。上辈子顺天府当差的时候,被街上摆摊儿的泼妇们扔了臭鸡蛋,也只会笑着说一声娘子你真美,今儿你家相公要是不在家,我陈淮安必得到你家里叨扰一杯茶去。再横再丑再不拿自己当人看的泼妇,也能叫他给说脸红喽。可是穿上内阁辅臣的公服,坐在十二人抬的大轿子上,他一脸寒霜,背微偻着,喜怒不形于色,也能是个忧国忧民的,辅政大臣。此刻他一件青衫,怀中一把古琴,装模作样抚上两把,放声而歌,落拓文人,居然也装的像模像样。而葛青章就站在他面前,一袭月绫面的白衣,月光之下面色如玉,发由白带而绾,手中执箫,按到嘴边,婉转而又凄凉的箫声旋即随夜风而起。白衣如云,面庞如玉的葛青章,站在金水桥畔,叫汉白玉的栏杆衬着,仿如仙人,将要临空而去。他是今科杏榜之冠,按理来说,只要稳扎稳打,进金殿不出意外,就能得状元的,居然也叫陈淮安给拖下了水。锦棠心说,陈淮安自来就不碰乐器的,而葛青章家贫,生来唯一有过的乐器就是口哨,这俩人一个能琴,一个能箫,她得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在做梦。琴声再度响起,又是陈淮安的声音: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这亦是唐诗,是唐代大诗人柳宗元叹世事,叹仕途,叹自己一生勤学,空有一腔之才却无以为报的遗憾。打小儿在渭河县打拳吃酒,练得一幅宽广,醇和的音域。再兼他本字正腔圆,尾调悠长,随琴放歌,渐渐儿的,从四处集合来的举子们就全都盘膝坐到了他的身后,所有人和着他的节拍,一首首唱起了古诗来。唱罢柳州登台,又是齐安晚秋,唱罢齐安晚秋,又是赤壁怀古。一首首苍凉,磅礴,大气的古诗,唱的全是读书人的无奈,也是报国无门的空撼,唱着唱着,一个个泪雨滂沱,衣襟全湿,这些举子们却依旧在唱,声音越和越高,几乎要响彻云宵。身为读书人,他们个个儿,几乎都是大明十三省各地的翘楚,各州的才子,背负着行囊,千里跋涉而来,只为一朝杏榜提名,从此能够报效家国。可政治非是读书,他们空有一腔报国的心,不被权贵赏识,就永远没有登阶的希望。此时长泪满襟,面对着青黛色后天幕下,一重又一重的皇城,把自己的无奈与壮怀唱予天子听,也是他们身为手无寸铁的文人,蝼蚁般低微的呐喊。但胜在人多,再微小的力量,只要集众人之力,就可以上达天听。锦棠继续往前走着,快要挤到金水桥边时,却差点叫人绊倒。地上盘腿坐着个少年,怀中一把古琴,在暗影处弹了个不亦乐乎,而他的身边,是个破衣烂褛的瞎子,箫声吹的悠扬婉转。锦棠于月光下瞧着这少年格外熟悉,一把将他拉起来,惊道:“嘉雨,你不说好好儿在家呆着,来这儿凑的什么热闹?”陈淮安在唱,嘉雨手中的琴就不能断。他道:“嫂子,二哥要唱诗文,我这是在替他抚琴了,快勿要打扰我们,一边儿玩去。”“我就说嘛,陈淮安要会抚琴,太阳得从西边出来了。”却原来,他抚琴也只是做个样子,真真这儿替他抚着的,是嘉雨。此时站在广场上四顾,通往这广场的每一道街口都已经叫神武卫的人给封了,而五城兵马司的人,在锦棠来的时候,就见他们已经在从护城河里往外引水。虽说看不见,可锦棠也能感觉得到,林钦和袁晋,也许就在某个角落里,冷冷的望着。她觉得以皇帝朱佑镇那般文默,怕事的性子,瞻前顾后,怕是不会出来见这些举子们的。而举子们到这御街上,也不是来唱歌,哭皇天的。他们最终会不耐烦,最终要闹起来,只要他们出现推搡,或者躁动,辱骂,一丁点儿的乱子,隐在暗处的神武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冲出来,将他们尽屠。可陈淮安依旧在唱,是一种逼不出皇帝,就誓不闭嘴的绝决。越过广场,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林钦单手持剑,立于黑暗之中,他的侍卫长胡传才从宫中出来,此时正朝着他走过来。“太后什么意思?”林钦问道。胡传道:“太后说,这些人,须得尽屠才可,否则的话,首辅的威信,如今朝堂的秩序,可就全没了。”犹豫片刻,他又道:“她还说,待得明日一早,她在慈宁宫设宴,为您洗风尘。”林钦抽唇笑了笑,反问胡传:“为何是明早,今夜本使就要她接风洗尘,还要她在榻上相迎,你问她可否,只要她愿意,本使此刻就杀人。”胡传给问住了,哑声片刻,道:“指挥使大人,这怕……”林钦笑了笑,停了这个逼人的话题。黄玉洛如今拿自己当根胡萝卜,拿他当头驴,既要叫驴跑,还不能叫驴吃得饱。皇帝朱佑镇都曾说,太后娘娘是他的刮骨钢刀,美人如刀,林钦早对那么一柄刮骨的钢刀失去了兴致。转而,他又道:“这陈淮安唱的倒是好听,不过陈澈知道他在此丢人献眼否?”胡传回道:“据属下打听来的消息,虽说同处京城,离的也并不远,但陈淮安与陈澈父子,从不曾正面相见。”林钦深深点头:“这恰是他们父子的聪明所在。尤其是陈淮安,此人从在永昌卫时,就步步为谋,心机深不可测,今夜,只要皇上没有动作,就干脆杀了他。”胡传应了声好,靴底钢钉跨跨作响,带着股子风的,跑远了。阔朗的广场上,风向忽而转变,往东南角扑过去。东南角是朝廷六寺之一的太仆寺所在之处,次辅陈澈,与自己在吏部为主事的大儿子陈淮阳一起才从宫里出来,袍带拂风,就站在太仆寺紧闭的府衙之外。陈淮阳闭眼听了许久,颇有几分无奈的问陈澈:“父亲,淮安是您的儿子,比我和淮誉小,又长在偏远之地,任性一点,我们作哥哥的包容他也就罢了。可是咱们淮南一派于朝根深树大,试问淮南来的举子们,便不拜您为座主,至少也拜了我,他如此在午门外又唱又闹的,不是给咱们难堪吗?”相比于陈淮阳的阴柔,陈澈五官更加分明,秀致,沧而弥锐。且不论他心胸如何,致少这富相貌,透着睿智,豁朗与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