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奇道:“白岁寒那样孤高的性子,竟然能接受你去探望他?”
谷蕴真敏锐地觉察到一点不对劲,但他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无奈答道:“我自然不敢进去,只躲在他家巷口听他拉二胡罢了。”
老李说:“这才对,你要是真的上门看他,只怕要逼得你师兄在鞋儿胡同里自戕才算完。”
眼见谷蕴真的神色落寞下去,老李便不再提那个话题,背着手绕过他准备自己溜达走。忽然看到他手上的东西,老李不由多问了一句:“这是冻湖边上那几株垂柳枝吧?先前我们小时候,总喜欢去那里扯一大把来做成柳枝球,踢着玩,你才这几根,能做什么?”
谷蕴真顿了一下,才不怎么顺畅道:“我的院子缺棵柳树,顺手摘了两根以便插柳。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以后肯定好看。”
老李对诗词犯晕,一提起就头痛,此时满脸的不知所云,不知道谷蕴真在说什么,跟他草草打个招呼。又踱步远去,他们几个老头在树下开了棋局,他定是心里馋着去观棋了。至于别的什么,一个人活到这把岁数,大约对许多事情都通透,也就都学着看开,不会总那么如鲠在喉,耿耿于怀了。
一个人老去,逐渐失掉的是对无数小事执念的坚守。
谷蕴真晚上沐浴完,披衣在月下练字,他素来不喜欢开点灯,案牍依旧古旧,油灯在桌角无声枯守。他趁月色将红楼梦的十二钗曲写了一遍,窗外已是月上中天,夜色如墨,寒鸦凄凄。
他打开那面玳瑁扇子,与扇中盛装打扮的伶人相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扇面上题下四个大字。
窗外忽然雷声大作,一道闷雷在远方天际滚滚而震,令人心惊肉跳。
谷蕴真将镇纸压在扇子上待它晾一夜,他起身关掉窗户,屋内顿时漆黑一片,他循着记忆上了床,慢慢地阖上眼睛。
他以为会下大雨,但雷声半途而废,却又停了。
寂静间,谷蕴真坠入梦乡,做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梦,他梦到自己返回到不足书桌的身高,视野低矮,他奋力地踮脚,在光线昏暗的后台里往一片光里羡慕地凝望,却因为身高不足,只能看到那戏台伶人的一星衣袖。但有清越的戏词唱腔在耳边盘旋,于是他眼中转出许许多多的光亮,向往而热爱。
“傻子一样,看什么呢?”有个少年在他身后冷冷地嘲讽道。
谷蕴真一转身,便看到一身宽松素白长衫的白岁寒。他眉宇间镶着浅显的一层不耐,少年的五官却生得极为精致,任谁见了都须惊艳一回。白岁寒此时应当是才被谷班主收养,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也是个营养不良的天仙美人。他正略带几分鄙视地看着谷蕴真,因这几分情绪,那过于漂亮的眉目显得尤为生动鲜活。
谷蕴真嘴巴一扁,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委屈,眼巴巴地看着他,喊:“师兄。”
白岁寒就笑了,走上前来,将还是个小孩的谷蕴真费劲地抱起来。角度与高度一变,谷蕴真便可以看到戏台上更多的画面了,他扒着白岁寒的肩头伸长脖子,没一会儿,忽然听到他师兄微带冷硬、似乎竭力想呈现温和的一句话。
他道:“且认真看,往后要由你来做台柱子的。”
来来往往、过客不绝的梨园后台里,两个孩子就那样相互依偎着,注视着、羡慕着那戏台子上正在牵动所有观众心绪的伶人。
他们那时的想法大抵如此不约而同――
“要是我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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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惊鸿碎影
第二日醒来,外头果真下起小雨。春雨果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谷蕴真撑伞出门,在路上简单吃了些早餐,到琴行时,雨势依旧痴缠,并不吓人。等授课结束,天空洒下的雨滴就变得湍急,谷蕴真撑伞在街道上小跑,他赶着去池府,有些怕误了时间。
跑出两条街,原本赶集的行人都顶着包袱进到茶楼酒馆,摆摊的小贩见势不妙也纷纷收摊打烊。街道一时空旷,只有嘈杂的雨打纸伞的声音,谷蕴真往前又跑几步,不慎一脚踏入一摊水泊,顿时水花四溅,鞋袜湿透,他懊恼地低头查看。恰在此时,身后响起两道汽车喇叭声,他没有在意,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他才茫茫然转过身。
磅礴大雨中,刷拉拉的雨声里,池逾在一辆车的车后座上,开着窗户,喊他:“谷蕴真!上来!”那呼唤声音很快淹没在嘈杂的雨鞭抽地声响内,谷蕴真会意,收了伞兵荒马乱地上了车,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霎时万籁稍安,池逾侧身过去把车窗关上,雨声便缓缓被隔绝开来。
谷蕴真裤脚被大雨打湿,车后座便被洇染得尽是水渍,他不好意思地缩起来,尽量少造成一点污染,又擦着脸上的雨水道:“多谢。”
“顺路捎你一程而已,谢什么。”池逾起身去堆满礼盒的副座窸窸窣窣地翻了翻,找出一个盒子,他三两下拆开那看着就很昂贵的包装,扯出一条很大的柔软浴巾,丢到谷蕴真身上,笑道:“自己擦擦。”
谷蕴真捧着浴巾发怔,半晌才慢吞吞擦滴着水的头发。外头雨声轰然,池逾撑着下巴盯着他看,谷蕴真无论做什么都有一种柔软的感觉,他擦拭脸颊脖颈,唯有指尖一点嫣红的白净手指就在雪色的浴巾里时隐时现,瞧着竟似美人新浴,自有一股清新脱俗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