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患病之后,甚至家中生变之后,王软软就再没睡过如此踏实的整夜觉了。当她醒来之时,阳光正好,清风送来阵阵花香。房间变得空旷,却极其整洁。凤仙花在阳光和清风之中摇曳,芳香沁人心脾。她感受到了手掌的温暖,稍稍抬头,发现了李秘的脑袋。此时李秘正俯首,认真仔细给她涂指甲呢。“二郎……你这是作甚!”
王软软下意识缩手。李秘一把拉住:“别动!”
王软软稍稍坐起来,见得自己的指甲已经被涂成了亮丽至极的紫色。她身陷烟花柳巷之前,被卖入教坊,充为官妓,化妆打扮那是必修课。平素里她们每日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但这个事情对于她而言,不是享受,而是另一种折磨。这些艳俗的妆容,不断提醒她,目前的处境和所受到的屈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她还是出身官宦家庭。但落难之后,她就再没真心为自己打扮过,亦或者说,打扮的时候,再没开心过。李秘的化妆技术丑得一塌糊涂,所谓的美甲也做得不成样子,更像是孩童的恶作剧。但王软软却潸然泪下。因为李秘此举,让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或者说曾经是漂亮的女人,更是一个爱美的女人。她还有未来,余生她要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过上充满了希望的好日子。“怎么哭了?是不是又疼了?还是痒了?要解手?你等着,我去拿夜壶……”李秘放下了“美甲大业”,就要出去找夜壶,却被王软软拉住了他的手。“二郎……你……这等事,怎么能让你来做……便是我亲生父母,也未曾……你……”李秘看着她这个样子,仿佛回到了后世。他的母亲也曾经这么跟他说,清醒的时候时常会感叹,自己若是生了个女儿,就不至于让李秘这个儿子来做这种事。想起母亲那疼惜自己的皱眉,李秘也有些悲伤。“我的妈妈……我阿娘曾被大火烧伤,样子比软软你还难看,病情也更重,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那时候的我,渐渐也生了嫌弃……”“倒也不是有多脏多累,而是我妈,我阿娘她渐渐有些不清楚了,说话稀里糊涂,跟个孩子一样难伺候……”“虽然只是一时的抱怨,但直到母亲离开人世,我便痛恨自己,为何要抱怨,如今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了……”想起这些来,李秘也是眼眶湿润。抹了抹眼角,李秘露出阳光的笑容来。“你就当是我把你当成阿娘来伺候,也算是了却我人生的遗憾吧,哈哈哈!”
虽然李秘故作大笑,但王软软却哭得一塌糊涂。“别哭别哭,会伤身,误了病情,你阿兄可要收拾我了。”
李秘帮她擦掉眼泪,满眼温柔道:“软软啊,你年纪还小,人生还长,无论经历了什么苦难,如今都过去了,往后全是好日子。”
“你会恢复原来的容颜,甚至变得更漂亮,你要打扮起来,走出去,晒太阳,嗅闻泥土青草的香气,被人欺负了就让你阿兄狠狠揍他,看到喜欢的小郎君,就大胆去追求,想喝酒就喝酒,想唱歌就唱歌,想跳舞就跳舞。”
“以后的你,不会被别人的目光和恶言所伤,你要像这凤仙花一样,活得漂漂亮亮的!”
王软软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她突然鼓起了勇气,朝李秘道:“二郎,或许你会觉得我不守妇道,如今我又是残花败柳,贱体残躯,污秽脏臭,但此时此刻,我真的好想抱抱你……”一个拥抱,是这个时代的女性,最遥不可及的东西。或许她从小到大,都没体验过拥抱的温暖,或许她有过拥抱,但带来的只有痛苦。李秘咬了咬牙:“你那个臭屁阿兄非但打死我不可,不过……罢了罢了,不管了!”
李秘露出六月阳光一般的笑容,张开了双臂。王软软从床上坐了起来,投入了李秘的怀抱之中。王软软终于不再哭泣。李秘嘿嘿一笑道:“你那个阿兄,根本不是做哥哥的料,只知道臭屁装逼,要不软软你就弃暗投明,认我做哥哥算了。”
“什么是装逼?”
“额……就是……就是做作,故作高冷,没事就摆谱,我只能送他两个字,恶心!”
王软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她脸上有烂疮,但炉甘石凝结之后,却留下了粉色的印记。此时她的脸上就好像绽放一朵朵桃花一般。“软软,你等等!”
李秘将王软软不知何时丢弃在地上的铜镜捡了起来。“你看你看!”
李秘将铜镜放到了她的面前。王软软下意识扭过头去。她已经毁容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她才将铜镜丢掉,以免做噩梦。但李秘却告诉她:“你看你脸上的桃花,以后啊,整座长安城的人,都要效仿你的桃花妆,谁都知道桃花妆出自于你王软软,你会像上官婉儿拥有梅花桩一样,拥有你专属的桃花妆!”
“上官婉儿?我……我怎么能跟她比……”上官婉儿曾经因为得罪武则天,后者在她眉心处行了黥刑,留下了梅花一般的刺印。这也使得她的梅花桩风靡整个大唐。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王软软还是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镜子中的自己。铜镜有些模糊,但正是这模糊朦胧的效果,淡化了疮痂,放大了粉色的桃花印记。她的嘴角渐渐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或许,在她心里,真的种下了一颗种子,那是生活的希望!看着妹妹由衷笑起来,秦藏器也抹掉了眼角的泪水,干咳一声,走进了房间。“阿……阿兄……”王软软有些心虚,将铜镜藏到了枕头底下。秦藏器也权当看不见,鄙视着李秘道:“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说骂我恶心?”
“哪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背后骂我秦小郎君做作,那一定是……一定是条响当当的好汉!”
李秘一说,王软软也笑了。“出去吃饭吧,别跟个肆馆小丑般卖弄了。”
李秘板起脸来:“还出去作甚,端进来与软软一起吃!”
秦藏器微微一愕,连王软软也呆住了。“你们兄妹不会没一起吃过饭吧?”
秦藏器皱眉:“谁没吃过,只是没在闺房里吃过罢了……”“你个装逼犯又发病,这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去端来!”
李秘骂了一句,没等秦藏器回击,已经跑向了厨房。房间里剩下两兄妹,王软软也不笑了,只是低着头。秦藏器走到床边来,突然俯身弯腰,极其别扭僵硬地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自己的妹妹。虽然只是蜻蜓点水,沾之即走,仿佛做贼也似,但还是勾出了王软软大颗大颗的泪珠。她将秦藏器扯了回来,将他狠狠地抱在了怀里。秦藏器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喜极而泣的妹妹,犹豫许久,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藏在门外的李秘,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一切,挺值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