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间的时候,颜歌倚在门边,跟微雨和灵风说话。已经十天了,黄损在朦胧中听她们讲话,知道不仅武当、少林和华山已经全军覆没,连藏在山阳山洞的那些道士和尼姑也都被蛰人尽数收服,其中也有他的恩师何观清的名字。颜歌安排着,把他们关到地牢里,却不许拷打,好饭好菜的招待。“这是做什么哪,”灵风有点不满意,“宫主向着夫家不成?”颜歌不理会这个玩笑,正色道:“那都是些有本事的人。有用的要留下,变成我们这一边的。没用的,也要留做给养。没的打坏了做什么?你们记好了。——这也是咱们城主一向的主张。”黄损闻言苦笑。颜歌忽然缓色道:“你们两个,从来是我最为倚重的,可是也要谨慎些。不该说的不要说。将来的事情,谁也料不到的。”说着又回头看黄损。微雨和灵风识趣的退下。“真是厉害!”黄损笑道。颜歌远远的站着,表情高深莫测。十二我拭去了泪水,终于要去找我的姨母,至尊的揽月城主,我的亲姨母去了。她问我方姑姑去了什么地方,因为有人告诉她,我是最后一个去找方姑姑的人。我格格的笑了:“找那个死老婆子做什么?姨妈又要她准备化生汤,——炮制谁呢?”我坐到她膝上撒起娇来。姨妈笑而不答,抚着我的头发,却道:“郎君如意否?”我滞了一下,只得扭过头去,装作害羞,玩着衣带上的花结子。“傻丫头,别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姨妈搂着我的腰,叹了一声,“可怜见儿的,哪有人这样做新娘子。你且等等,今儿个咱们就把他扔到化生池里头,不怕他不变过来。”今天?我笑盈盈的说:“姨,化生池里那个滋味,实在不好受。”到底是揽月城主,她立刻警觉起来:“怎么你心疼?”我慢慢的从她膝上滑下来:“我哪一刻不在心疼?”不是为了他,只是那种死一样的绝望,日日夜夜在吞噬着我的魂灵。“自从我落到你的手里,被你一手变成了吸血为生的妖怪,我一直都在心疼。难道你想不到?”城主逼视着我,目光灼灼:“枉我这些年,这么疼你。”她是很疼我。那时舅母软禁了舅舅,又想抓住梅络烟,以此要挟。所以我原先是落到了舅母的手里。所幸后来她和舅母争权夺位,闹得厉害,舅母没有来得及炮制我。后来她杀了舅母,作了揽月城主,先就把我放出来,要给我“脱胎换骨”,然后入主揽月城里最最了不起的惊鸿宫。这一家子四分五裂,就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她给了我最大的权利,好让我和她相依为命。可惜,化生池的水把我呛死了。死人是没有相依为命这种说法的。死去的方姑姑,她因为配制了那种把人变成鬼的药粉,而感到不安。其实她用不着,都已经是鬼了,彼此没有爱也没有恨。而我们,揽月城里所有的居民,都是鬼。都是在化生池罪恶的液体中浸透了的,除了吸血,没有别的出路的鬼。我在那种暗红色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液体中屏住呼吸,不让腥甜迷人的气息透入胸中。那时候仿佛有千万的鬼魅在拉扯我,鞭挞我,不让我超生出去。然后我无力、昏迷,一点点被他们撕裂。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惊才绝艳的的惊鸿宫主,披着珠灰色的纱衣,吸血为生。这就是命。我想着,幽幽的叹了一声,表示悔意,又去搂姨妈的脖子。她似乎也动了感情,挽住了我,然后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我在纱衣下面藏着方姑姑的匕首,揽月城主的魔星,隔着我的和她的衣裳,穿进了她的身体。我耳边又响起了方姑姑混沌的歌声:“善恶到头——”“贱婢!”她推开我,在地上翻滚着,流出的血画出一个个大字。“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和那,那个崆峒的小畜生天长地久了你——休想!”她误会了我的目的,我退开一步,随她嚷嚷。人要死了,骂几句总是可以的。“哈哈哈,”她越笑越毒恶,“简直和你那死心眼的娘一个模样。他们是名门正派,我们是妖邪,做什么梦啊。她做姐姐的一走了之,让我当什么劳什子惊鸿宫主。她还以为她这一辈子是解脱了,哈哈哈哈……”我注视着她。她停住了笑,也注视着我。“你怪我害了你,你以为你是被我扔进‘化生池’才变成吸血鬼,不是的,才不是。别忘了,蛰人生下的孩子,不用化生粉你天生就是个吸血鬼!虽说在崆峒山的时候还没有发病,反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身上流着毒血,总有一天会变鬼的。就像你娘,她以为她没进过‘化生池’,就一辈子不会吸血,哼!你知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她眨了眨眼睛,瞧着我,死不咽气。我把耳朵贴近她惨白的唇。“他们费了多大周折才结的婚,可真是恩爱夫妻。那个崆峒派最出色的大徒弟,叫颜慕荻的,他被抽干了血,死的时候就像一张白纸。你娘怀上了你,呵呵,就控制不住自己啦。恩爱夫妻啊……”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都奇怪啊,为什么那老道士何观清,不趁你这小怪物刚落地,就把你掐死……”我把姨妈的尸体慢慢放了下来。很奇怪,在我谋杀的时候,姨妈的侍卫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们用刀尖对着我,却不敢上前一步,原来也怕那匕首。“本宫主早晚是揽月城的继承人。杀了她不过是提前了几天日子。你们自个儿掂量着办。”我冷笑着,把匕首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惊鸿宫主,篡权本该是轻而易举。“这个月十五,月圆的时候。我要正式登位。”十三黄损拿定了主意。颜歌杀死城主的那一天,珠灰色的衣裳被血沾污,就扔在火里烧了。她为自己准备了一件城主的袍子,用纯白的丝线做经线,银线做纬线,织成锦的半臂上是王乔驾鹤、银河吹笙的图案。揽月城里架起了连绵的金帐,城中最高处的矫龙岗危然兀立,颜歌坐在荒凉的王座上,俯瞰着她的领土,满脸慵懒之色。“都带上来罢。”黄损在颜歌的卧房里幽闭了将近一个月,此时已经近乎呆傻之人。作为新城主的丈夫,他可以站在离王座最近的地方,也就是矫龙岗的半山腰处,仰视那个轻白如雪的身影。随着一声令下,地牢里的俘虏们一队队的出来了。破烂的衣衫上依稀能看出他们的门派,有的面孔还是黄损认识的。他看见了梅络烟。虽然颜歌放了她,但其实放与不放都一样,峨嵋派到头来被尽数抓来了。接着他就看见了自己的同门,跟在恩师后面,稀稀拉拉的。何观清远远的也望见了自己的徒儿,站在人群外面,拜月城主的裙下,神情木然。大家都沉默着,像是在等待灭亡。黄损已经看出来,被抓来的不止是这次围攻揽月城的五大门派,还有南方的一些小帮会的主要人物,甚至包括一些江湖散人。难道说蛰人真的统一了中原武林?吸血鬼们挤在一起,看着这些“战利品”,忍不住发出一丝丝兴奋的叹息,令人毛骨悚然。颜歌也瞧着,却殊无一丝喜色。过了一会儿,灵风站了出来,击掌三下。“新城主有令——,本教教众立刻汇齐,参加城主登基大典。”“——城主千秋万岁!”一时间山鸣谷应,宏大的和声把俘虏们都震惊了。知道吸血鬼厉害,却也没想到他们的人数已有这么多。一顶顶的金帐掀开了,惨白的吸血鬼们快乐的涌了出来,铺满了矫龙岗下的广大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