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颜歌茫然道。黄损在床边坐下,挽起她的头发,一绺一绺慢慢的梳理起来。门忽然开了。于是拜月城主和花红柳绿的一众人等,看见半垂的红绡帐里,惊鸿宫主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偎依一处。八很多年以后我才从另外的人嘴里,再次听到我的母亲。那是方姑姑说起的。“你给我算算日子罢。”我吩咐方姑姑。“宫主你到底想做什么?”女巫从喉中吐出几个字。我不会告诉她的。“宫主就是不说,老奴也猜得到。”她的混沌老眼里闪着磷火一样的诡异,枯枝一样的手里拨弄着蛰人巫师们百年间流传下来的算筹。“事关蛰族存亡,这样重要的秘密都会告诉你,城主是过于疼你了。虽然她很孤独,也不该这么溺爱你。”她猜中了,我还是冷笑。“老奴活了一百岁了,你瞒不过瞧我的。宫主,你的母亲当年做下那件破门的事情,就没有瞒过我。虽然我没有机会看着你长大,不过……宫主,你生的真美,就像当年你母亲。你母亲不惜放下惊鸿宫主的位置,总算嫁了一个好男人。宫主,你呢?”我没有理她,母亲,很遥远的一个词语。当时梅络烟就那样走了。他很急,一生气,就追了出去。也不管老道士在后面叫他别去了别去了。他还是去了,我不相信,就看见山坡上扬起了雪白的烟尘,掩去了两人的身影。我也叫,老道士却捂住了我的嘴。我原来是个怪物。我一直以为他不是当真的,晚上就会回来。可是他没有回来。老道士惴惴不安,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看得我眼都晕了。可能他看我也有点眼晕,就打发我仍旧回后山去。我没有理老道士就走了。可我再也不要回到那枯寂的古庙。我去找他。离开崆峒山,第一次遇到人世间的风花雪月。可惜我的眼睛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看见。我静静的躺着,凝视幽暗的灯海,紫檀木的漆光,那时不免要想,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好像没有机会知道。浮世苍莽,人心如沙砾般纤细,如落花般飘拂。云烟过雨,不留痕迹。我之生,固与人间无缘,又何所谓遗憾?所以我的眼里便只有他的行踪。梅络烟跑得很快,他追得更快。但是不论有多快,我都赶得上。我像一片羽毛一样轻盈,所过之处不留痕迹。但是,为什么他们谁都没有看见我?每一天我都听见黄损在说“梅梅,梅梅,你不要固执”。可是他自己为什么那么固执?每一天我都在想,要不要我去告诉他,叫他真的不要追下去了。可是,我怎样对他说,难道我要让他以为,我很喜欢梅络烟被毁容这件事?他肯定不会原谅我。我发现自己变了。从前我不用面对这样的事情,独自生活的时候,我要做什么不要什么,来来去去直捷了当。可是现在却会为一个简单的决定犹豫半天,从崆峒山犹豫到空桑岭。想不清前因后果,一再的拖延时间。幸好他不知道吧?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一头趴在小旅馆的桌子上睡着了。我终于有胆子走到他面前去,仔仔细细瞧个清楚。我看见他头上有了一丝白头发,是累的吧?忽然就难受了起来。这一心酸,又想起了自己,出了这样远的门,一路追赶,辛苦都无处去说,索性就坐在他身边,让眼泪一串一串的流到酒杯里面,和着那淡薄的劣酒一道喝下去。“小丫头,你跟那个醉鬼较什么劲儿?过来过来。”我看见旁边座上有几个黑衣服的人冲着我笑,露出鲜红的牙肉来。我觉得他们长的很难看,就拧过了头去。“哎呦!还害羞了。”“别怕嘛,过来陪大爷们玩玩!”我向四周望望,店里的客人们,一个一个的站起身来,慌不迭的踮着脚尖走了。那些脏兮兮黑衣大汉越笑越欢,就有一个端着一杯酒向我走过来。不知怎么,我倒是一点都不怕。那个汉子拉我手的时候,我不自觉的把手指掐入了他的寸关尺。于是他就倒下了,变成一具枯槁的尸体,脸上的表情,像极了地狱里受刑的恶鬼。连我自己都吓坏了。剩下的那几个人也吓了一跳。过了半晌,他们神色凝重的对望了一眼,然后一起抽出刀,向我围过来。我还没有从对死人的厌恶中惊醒。他们的刀尖对准了我,亮晃晃的一圈。我能够抓住每一个人的手腕,让他们断气么?忽然,一把剑闪了出来,化成一道优美的圆圈。那几个黑衣大汉几乎同时倒下。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颈中流出血来,忽然有一种奇特的冲动。“吓着你啦?”他收起剑,回头冲我笑。我忽的恼了:“你,你看见我哭了?”他像是有点尴尬:“我本来也没醉的很深,看见你来,想装装样子,吓你一吓。没想到你在哭,我只好——我怕你不好意思,只好装下去,就当没看见。”可是他明明看见了,我气得脸上直发烫。“小歌,”他呵呵的笑着,“别生气嘛。”我要把气生下去。“咦?”他忽然变了声调,“这些人是——不好!”我也紧张起来,顺着他的眼光,看见那些人断下的刀尖上,刻着如眉的一弯新月。这时梅络烟居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是我,被揽月城的人发现了。”不错,我们都大意了。这时才看见窗牖之间,露出一枝枝银色的箭头,客店早已被人包围。不止是那些黑衣大汉一样的人,还有一些,脸色煞白煞白,目光里透着邪气,箭头上带着寒意。我怕了。一时间只知道躲到他身后去。外面有人喊话了:“梅姑娘,城主夫人吩咐下来,叫小的们请您回去。否则,呵呵,城主他老人家,可惦念您得紧。”梅络烟眼中掠过一丝怪异,却淡淡道:“来的都是揽月城的硬手,一定不能善罢。表哥,你快带着你的小师侄逃走。”他会带我走么?我眼巴巴的望着他。九黄损当真是三生有幸。世上有几个人能够活着进入揽月城的?不仅见过了惊鸿宫主,连蛰人的揽月城主,也出现在他面前。那个中年美妇,人还没进来,一阵薰风携着欢声笑语就冲了进来。颜歌猛地一颤,还没坐起来,城主就到了面前。“怎么?我们的小宫主有了如意郎君了?”颜歌索性靠在黄损身上,牵牵嘴角,冲着城主摆了一个甜甜的笑脸。城主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黄损。她是浓妆艳抹,明艳照人,眉眼间和颜歌亦有几分相似,只是面色更白,像浊泥入雪,阴惨惨的让人不敢逼视。“哼!也不过如此。”城主冷笑道,“为了这么个小白脸,赔了惊鸿宫一员爱将,颜歌你也真大方!”颜歌哈哈大笑滑下床,一脚把床底下的尸首踹了出来,城主背后的人群看见秀霜的脸,发出一阵低低的叹息。“我早看她不顺眼!杀了便杀了,再找更好的。我们蛰人要弄几个人来使唤,还不是最容易的事儿!”她斜睨着城主,似笑非笑。城主不言语,踱过来托住颜歌尖尖的下巴,瞧了又瞧。黄损不禁为颜歌捏了一把汗。“有道理。不过既如此,也不能让秀霜仙使白白死了。你看上的这个少年郎,咱们就要了,嗯?今晚就成亲。”颜歌本来苍白的脸忽地一下红了,继而又白了回去,变得铁青,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她滞了一滞,忽然一转身,冲到旁边的一扇小门里去了。黄损见她走了,方冷然道:“城主,我自有元配,不拟停妻再娶。”城主不理他只是冷笑。黄损咬咬牙,继续道:“再说我还长她一辈。这是万万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