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不诚!”宁山师太斥责道。“我当真是诚心要践约与她完婚。”黄损肃然道,“否则,宁可终生不娶!”“论理我出家人,不该过问此事……”师太的语气有些缓和了,“不过,不过既然有言心诚则灵。这么些年,你和她之间,必是尚有心结未解。”黄损不语。“善哉——”宁山摇头走了。原来她在那里,黄昏时和灵风厮杀的地方。“梅梅——”黄损的声音有些发涩。仿佛是从很久远的岁月中流传下来,这样简单而轻灵的呼唤。梅络烟听见这种称呼,却似无动于衷:“我只是想看看这里的痕迹,表哥。”“唔。”梅络烟从面纱后面喷出一声冷笑:“可是你跟出来干什么,不怕人笑话?”黄损注视着面纱上露出的眼睛,大声道:“谁会笑话!”也是,武林中人人知道,岭南罗浮山主的小儿子黄损和洛阳黄梅山庄的名媛梅络烟是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那时候,谁都把两人看作了理所当然。梅络烟冷冷道:“我自己会笑话。”黄损摇着头:“梅梅,为什么你非要如此对我。每一年我都要问你,一次,两次……你究竟要拒绝到什么时候!”梅络烟也有些激动了:“你又想逼我是不是。又想逼我自己再揭一遍,那件,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黄损怔了怔:“梅梅!”梅络烟猛地转过头,一把拉下了厚厚的面纱。面纱后面是一张清秀绝伦的脸,白皙莹润如同雪里初开的白梅花。只是这样一张脸上,却被匕首嘶拉拉的画了纵横三道血痕,笔划搭成一个大大的“又”字,异常可怖。梅络烟的眼睛里空荡荡的。“我早就说过,我根本不在乎!”黄损伸出手臂,想要去挽梅络烟的肩膀。梅络烟轻轻的拧了拧身子,躲开了黄损:“我知道你不在乎。”黄损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一时却又语塞。那些言辞,一年一年,重复了多少遍。该说的,说尽了,不说的,永远说不出口。他还能怎么办?梅络烟借机一闪,远远躲开。黄损苦笑。梅络烟幽幽道:“你好好看看雪地上——”黄损依言,看见那些纵横泼洒的淋漓血迹,冻结在白雪之间,中间夹杂着一个类似花朵的图案。那是一只玲珑的纤小的手印,染着瑰丽的血色。手指,只有九只。缺少了左手的无名指。黄损一见,惊讶得几乎要窒息过去。“四个手指,偏生还少了一个。难道你心里不是一直都在疼?”“你没有在乎过我,表哥。所以我永不答应。”梅络烟其实没有走远,她的声音,温婉而飘忽不定。四听说,人开始记事,是从三、四岁的年纪起。但是我的记忆,却可以远远的追溯到降生那一刻。对此我毫不奇怪。因为我是站在冥河的这一边,悠然观望对面的风景,这一生的悲与喜,泪与笑,幻作花落花开,无边风月。顺着一条巨大的猩红色河流,我奋力的挤入了这个世界。好冷,冷得我几乎不能够呼吸。到处都是白色,冰凉的白色,让河流的红骤然间喑哑无声,凝成定格。那只枯瘦的手伸过来,掐断了两人之间紫色的系带。她的手指在探索着,似乎想触摸我的身体。然而在半空中顿住了,无力的垂下,再也没有移动过。那一刻我“哗”的一声哭了,一泻千里。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哑了,疼得一阵阵如同火烧。很多年后,我回看那一幕,在崆峒后山那所没有人的古庙里面,哭泣,漫长得仿佛一生的光阴。在长明海灯的幽暗光芒中,我看见星星泪水在我青紫色的小小面庞上,一点点滑动。我生之初尚无为。一双道士穿的草履出现在我眼前。我停止了啜泣,向那个老道人伸出双臂。可是他没有抱我,只是皱紧了两道浓眉,死死的瞪着我身旁那个沉静的躯体。我怕了,觉得他的眼光里满是冰渣子。老道士终于折下腰,用一只袖子卷起了我,顺便拂去了那些血迹。这种姿势让我很不舒服。可是更不舒服的还在后头。老道士点起了一只火折子,抛到那具尸体上。我又哭了。尽管我知道她早就冰凉得像雪一样,但一直以来那是我唯一的依靠,如果她在火中化去,我可就什么也没有了。“不烧掉,定然遗祸无穷。”老道士的胡须微微发颤。火舌越卷越高,掩去她美丽安详的容颜。我伤心极了,奋力的撕扯老道士的衣袖,用沙哑的嗓子大声叫,再不肯安静下来。老道士显然是拿我没有办法,扭过头去:“你来抱抱她。”门开了,巅巅的跑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孩。老道士松开袖子,我便滑到了那小孩子的臂弯里。他仔细的捧着我,倒像捧着一件琉璃塔似的。我看见他又小心又好奇的脸色,便不好意思哭得太大声。“你是不是渴了?”一只小葫芦放到了我的嘴边。水是凉的,但很清,有一种淡淡的甜味,让如烧如燎的咽喉冷却下来。我停止了哭泣,大口大口的吸着那清泉。哭了这么久,也许真是渴了。这时我看见那小孩子的手腕上,长着一道细细的红线,纠缠不清。“师父,您给她起个名字吧。”那小孩扬起头来瞧着老道士。老道士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颜——歌。”死去的我对着孤灯回忆当年,崆峒山后面很空,很空。不过我喜欢空的感觉,逍遥自在无人管。我知道他们都在前山,那里有宏大的观宇,很多人在一起,穿着一色的衣裳,练剑。“仙人指路——”于是刷的一声,许多亮晃晃的冷冰冰的东西就一块儿飞扬起来。后山却是很少有人来的,这里太荒凉。当抚养我的那对老夫妻两个死去以后,这里就彻底成了我的天下,我在雪地上飞奔,一日千里,永不着地,如此消磨时光。偶尔上山的樵夫们见到我就惊奇的不得了,他们传说着,崆峒的后山,有一只白鹿。一个人会飞,这也不好么?给我起名字的老道士,每年会来看我一趟。他一年比一年老,对说我的话却一年比一年少。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像是从千里之外遥遥的审视过来。怎么?难道我的白衣比他的青布道袍还要难看!有的时候,他的眼光又会穿透我的身体,仿佛是看很远的地方,这时他满脸的皱纹就拧成忧伤的图案。这时我会那么静静的看着他,同时数他一茎一茎的白发。而我自己,似乎也在冥冥中,空等着白头的那一日。冬天了,捧起一掬新落的白雪,觉得无比温暖。可能这个世界的本色就是雪,莽莽大荒,如此洁净。多少年了?我静静的躺着,凝视着一灯如豆,长明不息。燃不尽的,是一生的缱绻。我的头发自生下来就没有剃过,黄黄的一直长到膝后,有时会被松枝勾住,牵绊飞翔的步履。我把头发解下来,然后回到那座古庙里面,从井中汲出水,洗净,梳好。我用了一个“回”字,是因为我还没有忘记自己从哪里出来。尽管我不常去古庙,但那里依然是我的地盘。所以后来我发现他在那里收拾了一间房子,就此住下,我生气得不得了。整整一个月,我在庙里的房梁上窜来窜去,窥视他的举止,可他都没有发现我——我动作一向很轻。他每天都没有什么事情做,有时候打打坐,更多的时候是在出神,想着想着,就自己微笑。有什么好笑的呢?我看腻了,爬到外面的梅花树上摘花。对了,他好像也喜欢梅花,每天都会过来。今天会不会来?“你是——”他仰起脸来瞧着我,有点迷茫。我就趁机瞧着他,他的脸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