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私心告诉他,最好能再晚上几天。虽然他和外甥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捅得稀烂。
天色阴沉,从午后开始肆虐的大风,终于在晦暗的夜间卷来了大雪。天地间风雪凄苦,银沙很快铺了满地,从山洞向外望出去,但见满眼雪白,杳无人迹,唯远处湖泊波澜微漾,倒映着暗沉的天光、倾轧的乌云,仿佛一只觊觎的眼睛。
杨戬反身张开结界,在洞内点燃了火堆,坐回原处扶正沉香身体叮嘱:“坐好。你法力不足,我和你结契之后,你就可以从我体内随意抽调法力,用来杀掉你经脉里的虫子。”他观察着沉香的表情,见他镇定颔首,还是不太放心,伸手在他腰侧轻轻一点,“它们还在这里。你知道怎么做了吗?”
沉香又点头,目光里却带了几分犹豫,缓缓说道:“舅舅,杀生不好。”
“杀生是不好,”杨戬答,“但如果你不杀它们,它们就要杀你。我想让你活着,所以你得杀了它们。明白吗?”
沉香想了一会儿:“你为什么想让我活着?”
三天以来,杨戬对沉香现在的心智和喜好已经摸出了些许门道,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而今听沉香这般问了,他心知最好的办法是告诉他“只有活着才能吃喝玩乐”之类哄孩子的话。可他这会儿和沉香视线一碰,他下意识低垂眼眸,却又鬼使神差、真心实意回道:“因为舅舅喜欢你。”
一句话有如千钧重。只是而今的沉香并不知道这话能被杨戬说出口,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闻言也仅仅抬了抬眼作为回应,乖顺地不再言语。
结契,哪怕神仙的一生再长,结契的机会也仅有一次。曾几何时,杨戬动过与杨婵结契的心思,只因结契之后的双方能够感知对方所在方位,察觉对方异乎寻常的情绪波动,甚至在被逼入绝境时可以强行抽调法力来进行自保。而他之所以打消了这份心思,是因为杨婵拿到了宝莲灯,要论自保已经足够。后来杨婵知道此事,还开玩笑说宁愿丢掉宝莲灯,也要和杨戬结契。
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当时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宝莲灯真的不复存在,而最后与杨戬结契的人,居然是杨婵之子沉香?
咒印当空翻转,两道神识在极盛的神目银芒中附着于咒印之上,又逐渐剥离出来,虚虚浮在两人之间。沉香学着杨戬割破手腕,凝聚鲜血泼洒其上。不多时,咒印浸满殷红,滴出血水,再被杨戬用法力一激,宛如气泡那般炸成了血雾,却极有目的性地迅速寻找双方脉门,血蛇似的钻了进去。
那东西钻进血脉,化作一股热流在周身快速游走,却随着时间推移,走势越来越弱,不到半刻便动静全无——这意味着咒印已然与自身融为一体,结契完成。
沉香睁开眼睛,见杨戬背靠在洞壁上,居然冲自己笑了笑。
“来吧,”他说,“放心,我会帮你。”
他说罢,轻轻一扬手,洞中火焰顿熄。沉香双目一时不能适应黑暗,只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向他走近,绕到了他的身后。紧接着,杨戬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一道神力缓缓推入沉香体内。沉香不得不配合着杨戬的力量合眼运功,慢慢抢夺主动权。
暗夜岑寂,风也停息。沉香的全部神识浸在意海之中,专心驱散蛊虫,但觉经络畅通,体内法力浑厚非常,宛如深海取不尽、用不竭。不知过了多久,两条蛊虫尽数死在血脉之中,两股脓血“噗”地爆裂开来。
沉香猛地睁开眼睛,双目重瞳,流出血泪。几乎是同时,杨戬被沉香周身法力震出数尺,脚下一个踉跄跌了下去,居然就此伏倒在地,半晌不见动静。
借着洞外的些微雪光,沉香慢慢起身,寻见杨戬踪迹。
双膝一软,他居然在杨戬旁侧跪了下来。
蛊虫毒血尚在他体内冲撞,逼迫他埋藏在心的欲望迸发喷薄。可他的理智告诉他决不能那样做——他和杨戬之间,是亲舅甥,是不可逾越的血缘天堑。如果他破格越过了这条沟壑,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杨戬不可能原谅他。哪怕是最好的情况,恐怕杨戬从此以后,都不会再见他。
他跪在那里,不知跪了多久。时光流逝,他却不察,只是耳中血液流动的声音愈来愈强烈,渐渐鼓噪澎湃,直冲脑海。他的理智几番挣扎几番抵抗无果,好似海中沉浮的一叶小舟,就快为汹涌的巨浪吞噬;而偏就在沉香尚存抗争之心时,杨戬醒了。
他醒了,竟还不知死活地抚上了沉香的脸颊,在他耳边轻语。
“沉香,别怕。舅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