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得自己的笔迹,这告诫立竿见影,约半月后就在杨婵的安排下回到了刘家村。父亲刘彦昌乍看之下仿佛老了十岁,搂着他默不作声流了许久的泪。可沉香没想到的是,他想避开杨戬,杨戬却为了讨好外甥而把自己送上了门,安上一个“远房亲戚”的头衔,纡尊降贵在刘家村住下了。
双十年华,这一季淅淅沥沥的梅雨,温软里携着凛冽,朦胧里含着情意,好似杨戬的为人处世那般,缥缈隐约,捉摸不透。
可他此举,又在无意识中抖开了一张偌大情网。他甚至无需什么意图计谋,只消一颦一笑就能轻而易举将沉香整个人、整颗心网罗其中。重蹈覆辙,苦不堪言,爱上杨戬仿佛注定是命中大劫,是此生惯习,根本无以挣脱。
既然绝不可能,你为什么还要来呢?既然一无所知,你怎么就不肯放手呢?既已仙凡两隔,你何必非要强求呢?
为什么……我们就是舅甥呢?
字字泣血,句句诘问,可是根本就没人能回答他。恍若长夜漫漫,又仿佛转瞬即逝,倏忽间一点晦暗晨光映在杨戬脸上,投入沉香凝注的目光里。他忽而恍若转醒酣梦那般起身,眼见窗外黑夜已然亮成白昼,亦未闻风雨之声,便出门折了一片竹叶,以法术写上一行小字,托晨风带回刘家村,姑且给父亲报个平安。
而后沉香又回到庙里去,凝视杨戬一阵,将他扶到自己背上,登踏云端。杨戬经沉香昨夜一番治疗,神目血已止住,此时被沉香背着乘风而起,为天地之间凉风吹拂,便依稀有了些清醒的征兆,轻声唤了句“沉香”。
他半边脸几乎贴在沉香颈侧,气若游丝般的两个字尚未被风吹去便先一步钻入沉香耳中,连句尾那虚弱飘忽的叹息都听得一清二楚。
只一言,沉香不由自主地轻微战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具肉身好似不听使唤,哪怕将全身的力气汇聚起来,都只能让他挤出如履薄冰的两个字——
“我在。”
除此之外,连一声“舅舅”都无以为继。
杨戬却不答言。沉香料想他伤得太重,多半是又昏睡过去了,便加快行程继续赶往华山。他猜想,杨戬之所以受伤,且到了险些丧命的地步,多半与新天条有关,而今不知天上那位是何想法,因此万不可贸贸然带杨戬上天求医,先去往华山是最稳妥的选择。孰料等他带着杨戬回了华山安置,竟是人去楼空,找遍圣母庙未见杨婵身影。
沉香心中蓦然涌上一个可怖的猜测,不敢自行判定正误,便回到杨戬身边,以开天神斧神兵戾气化成结界,将圣母庙全盘笼罩,就此行色匆匆上天而去。幸而未及上行万里,见李靖父子腾云驾雾满面焦急,即问缘由。哪知道李靖见了沉香,竟也分外高兴,忙把哪吒差回天庭通报,告知沉香道:“你已经恢复法力就好了,沉香,这事是我对不起真君啊……”
李靖此人,成神前虽是将军,成神之后为人却颇有些婆妈。沉香立时打断他隐而未发的长篇大论:“发生什么事了?我舅舅受了重伤,而今人在华山。李天王可见到我娘了?”
李靖闻言叹息,一抖披风:“走,走,带本王去看看真君。具体的事情,路上本王再慢慢跟你说。”
原来那一日欲界四重天重铸阵盘陡然爆裂,乃是欲界八条神龙亟需献祭之由。此事就连玉帝都未能算到,状况一出,玉帝便倾注所有法力以保旃檀功德佛无恙,而神龙长期镇守欲界四重天所成业障自阵眼中迸发而出,袭向阵外四人。说到这里,李靖叹道:“陛下伤得很重,苏醒后将此事说来,本王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劫。神龙需要祭品,真君本欲以神目献祭,却被三圣母占了先机,祭出了宝莲灯……而今宝莲灯碎,却也净化了欲界业力,还保住了真君性命,也算是一举两得了。本王知道欲界四重天出事之后,就派兵四处找寻他们五人,旃檀功德佛几乎全身而退,斗战胜佛在自保一事上向来聪明,三圣母虽然失去宝器,可好在伤得不重……所以本王想来,真君最是危险,哪知找了这许久都没能找到他,想借哮天犬的鼻子都进不去玉泉山……既然被你救了,本王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了。”
谈话间,华山轮廓已在脚下。沉香先谢过李靖帮忙照顾母亲,而后沉吟道:“李天王所陈或许无误,但我认为此事另有内情。”
“内情?”李靖疑惑,“你该不会觉得是陛下故意……”
沉香冷笑打断:“李天王当然不傻,只是闭目塞听,从不愿把人往坏里想。那这话就由我来说吧。神目是二郎神真元所在,失去神目等于失去性命,而今天庭形势并不乐观,亟需一员悍将坐镇,所以玉帝未必真的想要杨戬性命,却想折他一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