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雨敲窗,整夜难寐。当第一缕天光昏昏沉沉、萎靡不振地透进窗牖,刘彦昌翻身坐起,勉力把昨夜充斥梦境的杨家两兄妹甩出脑海,而后心头晃晃悠悠地浮上了一丝熟悉的虚脱之感。二十年来,这种无力感总是伴随着他,他习以为常却不能彻底忽视,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或许今生做这些,已然是他身为一个凡人,能为挚爱所尽最大的努力。冲破禁锢的追求,豁出性命的姻缘,漫无尽头的枯等,出生入死的劫数……乃至于而今,以凡人之躯对二郎神说了那些看似无关痛痒、实则苦口相劝的话,无非就是希望尽己所能,给予杨婵凡人所能给她的所有。
如若单纯是活着,委实没什么意思;但如果有所寄托,则每一次旭日东升都意义非凡。
说颓唐亦抖擞,说激昂亦消沉,人如棋子,起落进退,生死荣辱,毋问多情无情。
然而刘彦昌的宝贝儿子沉香,却总是适时出现,精准打脸,快狠准稳,毫不含糊。就在刘彦昌以一夜睡眠为代价,悟出了上述道理之后,他起床准备洗漱,一出房门,居然发现沉香早就起来了;不仅起来了,居然还穿戴整齐,对着镜子给自己上起了药。
他之所以上药,当然是因为受了伤;而害他受伤的这场意外,正是刘彦昌夜不能寐的一大原因。
昨天傍晚,恰巧虎头家距离自家不远,刘彦昌便在前面带路,让沉香把虎头抱回去。岂料刚把虎头放下,他父母就跟避瘟神似的匆匆把虎头抱走,还砰一声关起了门。沉香失去记忆不知缘由,正疑惑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野孩子,对着沉香丢起了石子。虽然最后以那孩子摔了满脸泥巴告终,可碎石砸脸不可谓不疼,沉香在回家路上皮肤就有些红肿,属实有碍观瞻。
刘彦昌当然知道,自己儿子当初胆大包天和神仙扯上关系,却搞得记忆全失地回来,所谓“仙女”也没能荣耀回村,更不曾带来任何好处;加之地府恢复刘家村生死簿当天,数个村民一夜暴毙,山间坟场三日拔起,所谓“救母小英雄”的响亮名号便一再蒙尘,终于光彩不再,甚至变成了村民的口忌。大人如此,小孩更不知轻重,沉香便遭了这么一趟罪。
不过,尽管刘彦昌心里难受,沉香却浑然不觉,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不在意,还是意在安抚父亲,上药上出了对镜贴花黄的严谨风情。从镜子里看到刘彦昌,沉香还非常认真地请求:“爹你帮我看看,比昨天有没有好一点?”
刘彦昌叹气,实在没什么心情看:“过几天才能好。”而且通常第二天肿得最厉害。
沉香听出他话里的不耐,也知道他心疼自己,没再追问,继续对着镜子端详涂抹。刘彦昌洗漱完了回来,居然发现沉香还坐在原地,不禁大惑道:“沉香,大丈夫怎能早起就对着镜子,这般做法和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何异?”
沉香闻言,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镜子:“爹,我知错了。”
一句“知错了”,瞬间浇灭了刘彦昌因为一夜未眠而易燃易爆的心火。但是没过两个时辰,沉香再一次用行动证实,他的“知错了”就只是说说而已。确切地说,是在杨戬走出房门之后,沉香的揽镜自照愈加频繁,看到动情处,甚至叹上了气,恨不能给自己换一张脸。
刘彦昌恨铁不成钢,趁杨戬不注意,一把将沉香拉到走廊上沉声问:“你到底玩什么鬼把戏?”
沉香起初还一脸不知所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反问道:“爹你难道不觉得我这样很丑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很正常,但沉香中毒之深前所未见。当然,刘彦昌身为他的父亲,同样经历过这一阶段——追求杨婵的时候,只恨自己没有潘安的脸,只能穿上全家最值钱的一件衣服,再用尽毕生才华去吸引她的注意。现在沉香无疑也已经到了开屏求爱的年纪,刘彦昌觉得自己不该横加干涉,于是尽量把语气放得四平八稳,问道:“看上了哪家姑娘,告诉爹,爹给你参谋参谋?”
姜还是老的辣,一语中的。可这时候沉香还被自己蒙在鼓里,当即僵住了,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四个字。
“沉香?沉香!”
“——啊?”沉香猛然应声,“爹,什么事?”
“爹在问你话,”想到前些日子杨戬的警告,也不愿再让杨戬掺和他们父子间的家事,刘彦昌尽量压着脾气,“你是不是看上阿梅了?”
阿梅曾经是他在私塾的同学。沉香连连摇头,脱口而出:“她哪里有我舅舅好看。”说罢惊觉不对,立马补救道,“更加比不上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