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笔直的水杉层层叠叠,有如屏障,包围了一片宽阔而略有起伏的草地。天空浓云密布,朝阳仅仅在那灰白沉郁中拉开一道斜口,将棕褐色的树干中的一截照得像它橙红的叶子一般,显出一种染了金的明亮。
渐渐地,穿过树干与枝叶间的光浸润上每一寸浅草、沙石、土壤,干枯的落叶,延伸到远远近近的、高低不同的人形靶上。
忽然,一声枪响,一颗子弹破空而来,穿透靶纸在人形心脏正中的圆形标记一寸开外留下一个弹孔。
子弹的来处是一把霰弹枪。
“有两年没来了。”
陆应如放下枪,护目镜下的眼睛望着远方。
她话音未落,另一颗子弹自她旁边飞过,打在同一块人形靶上,正中心脏,分毫不差。
“陆早秋这十年都没进来过。”
陆怀川摘下护目镜,走向站了一排保镖的休息区,“你弟弟还记得他姓陆吗?”
“当然。”
陆应如走到陆怀川旁边,不紧不慢地坐下,摘眼镜,动作和陆怀川一模一样,待将眼镜放在桌上,才唇齿轻启,“不姓陆,难不成还姓叶吗?”
姓叶,叶虞。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再度在陆怀川面前提起叶虞。
从前是没人提的,因为提起她,便有如在陆怀川的十指上剥倒刺,从指甲边把皮揭起来,撕向手背、前臂、肩膀,最后那根倒刺一直沿着整块臂膀到达胸膛,连着胸口的皮肤一同被扯掉。
陆应如这句话像是一颗子弹。之前靶上的那些都不能算,这才是她在陆怀川面前堂堂正正开的第一枪。
方才用过的霰弹枪就在陆怀川手边不远处,跟随多年的保镖几乎以为这一瞬间陆怀川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来,没想到他竟连面色也未变一下。
“陆应如,”陆怀川拿起一根烟,身边的保镖为他点上,他半闭着眼抽了一口,唇边泛起不真实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开了一夜的会跟股东们解释我的‘病情’,就是为了在这里等我发作?”
他夹烟的手指抬了抬,几乎要烫到陆应如的侧颊,那姿态半是教导半是遗憾,“现在是不是晚了一点,这句话,最晚也该在刚才拿枪的时候说,现在说——”
“怎么让我失手伤人呢?”
陆怀川语气平淡,手上的烟头却已经按到了陆应如耳朵下方的皮肤上,“这样么?”
陆应如一动不动,生生挨了那一下,当烟头从她的耳下离开的时候,皮肤上落下一圈带着细小血泡的烫痕。
在香烟触及皮肤,再到它离开,那短暂而漫长的几秒,陆应如直视着陆怀川半抬的眼睛,望到他的眼底。她在那里面看到他病态的疯狂,就像他表面的平静一样令人感到不适。
他早已变成了一个怪物,拙劣地披着人皮。
“您想错了。”
陆应如笑了一下,她下颚紧致而分明,即便脸上带着烫痕看起来还是很优雅,“我们陆家人什么时候这样做事?”
同样想错的还有钟关白。
此时他正坐在Abe的副驾驶上,看着车内屏幕上那个绿地深处的蓝点胡思乱想,一路上脑子里都是陆应如中枪倒在血泊里的样子。车速已经很快,钟关白还是嫌慢,一边催Abe开快点一边忍不住描述起自己脑内的画面。
“不会的。”
Abe说。
“你怎么知道不会?”
钟关白反问。
Abe依然直视前方,稳稳开着车:“陆总不会让自己有事。”
钟关白侧头看Abe一眼,看见他紧抿的嘴唇:“你要是真这么想,那你干嘛不直接回家睡觉?”
Abe不说话了。钟关白感觉到座椅后背的推力,道路两旁的树木向后飞驰得更快了。
树木的尽头,陆怀川熄灭了手中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