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是瓷器厂的人偷的?”
厂领导活灵活现地学着农户的口气,手里像拎着一只鸡似的拎着一个大瓷杯,“你瞧瞧这黑鸡毛上沾的白泥巴水,不是瓷器厂还能是哪儿?”
他学完,瞬间变成一副正经干部样子:“谁偷了蛋,自己站出来。不拿人民一针一线,没有学过吗?”
“没人承认是吧?等我查?以为我还不知道?”
厂领导在工人队伍四周绕来绕去,一个一个连着的问句嗖嗖地从工人后脖子里往衣领里钻,像一股股冷气似的,背上的汗还在流,心已经给吹凉了,“平时谁总往厂外边跑?谁喜欢自己加个餐?你们心里都有数吧……我们这里,绝大多数同志都是很好的,但是对于那些不好的,我们当然是要揭发的,难道要放任极少数不好的,带坏了全厂的风气吗?”
拖长的语调,下沉的口气,挨个警告的眼神。
“有没有人做第一个揭发的?”
空气一点点凝滞起来。
“好,也没有。”
过了饭点,没水喝,带着一身臭汗,干站着,同样的声音绕着一颗颗脑袋嗡嗡地响。质问,说教,循循善诱,如此往复,几乎就要让人以为这个绕着人群走来走去、沾着唾沫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大肚子男人是个充满耐心的教育家……当然,只是几乎,最后他还是失去了耐心。
那些连他的大肚子也消化不掉的愤怒,以及从来都不能一手掌控这帮蝼蚁的无能,最终变成了一个毫无新意的指令:连坐。这个指令如此古老,逾千年未变。
“要么自己承认,要么大家就一起把他揪出来……在找到这个偷蛋贼之前,一天减一半的口粮。”
厂领导等待了许久,只等到了因为烈日而加重的呼吸声、掀起棉布衣摆擦汗的动作、无意义地用脚踩地上石子的行为,以及或麻木或躲闪的眼神。
他想,也许这些没有读过两天的书的人并不明白这个伟大指令的含义。
“会算吗?意思就是,不找到偷蛋贼,昨天的两斤红薯今天变成一斤,明天变成半斤,后天就只剩下二两半,再往后,可就连一两都没有了。”
这句话说完,他满意地看到大多数人的神色都发生了变化,一些人开始交头接耳。
食物,只有食物是最后的底线。
金钱、自由、甚至性,关于绝大部分欲望的威胁都是没用的,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并不曾被满足过——
除了饱腹。
贺慎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胃,一股热流在向上涌,不受控制,因为他突然想到了江鹤来的信。同时,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荒诞的庆幸,幸好在这个工厂,短缺食物只作为一种惩罚、一种迫人就范的手段,幸好这里也只有一群成年男人,不会有人因为饥饿而交换自己的儿孙。
贺慎平的脚动了一下,却立马被王彬拉住了。
王彬的眼神满是哀求,贺慎平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一起去,说清楚。”
王彬的手死死地拽着贺慎平的手臂,他年轻力壮,几乎将人锁在原地:“不行,不行,贺先生,贺先生……我一会儿跟你赔礼道歉,但是现在……不行,真的不行,不能去。”
厂领导观察了一会人群,然后带着某种基于对人类弱点认知的笃定走了,微笑着,点燃一根烟,夹在手里,边走边抽。
而聚集在一起的工人们已经互相交换了眼神与意见。虽然他们的大部分教育来自于几个月以来梅子林的授课,但是关于刚过去不太久的战争故事,所有人都耳熟能详。可能没几个人知道王子安是谁,但是没人不知道邱少云。所以当二猴提出来,谁也不能当叛徒的时候,没有人敢反驳。
一个群体也许可以接受偷窃、抢劫、强奸甚至杀人,但是叛徒不行,再没有底线的群体都不能接受叛徒。
但他们此时已经被饥饿折磨了好几个钟头,有人小声嘀咕:那……没饭吃咋办。
这确实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最后,二猴蹲在地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嚼了几下,吊着眼睛把站着的人都看了一圈,压低声音用极不屑的口气道:“那狗日的胖子还真敢把全厂人都给饿死不成?”
这句话说服了所有人。
直到所有工人全散了,王彬才把贺慎平放开,他按得死紧的手隔着衣服在贺慎平手臂上留下了几道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