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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线衣,蓝布裤子,短头发,一绺毛绒绒的胡须。此刻的俞建社,正坐在定西发往柳园的列车上。
他是仓皇出走的。之所以说仓皇出走,是因为他未经大队、公社批准而私自外出。没有大队、公社批准私自外出,一旦抓回,就成了批判的对象。俞建社已经有了八年农龄,这样说听起来可能有些不习惯,但是联想到工人可以说工龄,解放军可以说军龄,也就说得通了。八年的辛苦劳动,他经受住了锻炼。扁担、水担、尖担的十八般武艺再也难不住他了,他成了松柏峪名副其实的男人。想起第一次担麦子的狼狈劲,他就忍不住发笑。嗨,要说这农村活,就得凭一股子力气,窍道是有,没有力气窍道也不管用!
“我难道就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随着年龄的增长,俞建社的脑海中一直翻腾着这个问题。
去过阿克塞的人说那里收入不错,缺少识字人。进入初夏,天气渐暖,俞建社准备动身前往。娘是前一天才得知消息的,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二十二年了,儿子一直生活在她的身边,没有去过远地方。一提说要到几千里以外的地方去谋生,就让她提心吊胆。娘一边揣摩儿子的心思,一边试探着问,“广爷川那边有个女娃,我托人说媒,女娃愿意,就看大人了。”
农村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凡是父母有办法的都已经完婚了。在娘看来,父母对儿子的义务莫过于娶儿媳妇进门。娃他爸不在人世了,这个义务就得自己一人承担。给建社提过的亲事有几十个,结局都是一样的:娃娃好着呢,大人是个现行,女子进门就进了孽坑。
“娘,不要把这事一直放心上!你把我抓养大,对我就尽到义务了,成家那是我自己考虑的事。我有前程,跟我的女娃排队哩;没有前程,就是有女娃跟,我也不畅快!”
自打得知儿子要出走的消息,娘就一直把泪水强压在鼻腔里。儿子跷出门槛后,她强忍了好长时间的泪水一古脑儿地倒了出来。建社鼻根一个劲儿地发酸,使劲抑制着没有让泪水流出来,一句话也不敢说。他知道,如果这时自己开口说话,就等于打开泪水的闸门,就会和娘抱头大哭,就会使自己的西行计划泡汤。
火车上的时间实在漫长,左邻右舍都是生面孔,过道里站着爬车(不买票)的农民,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座位,只要空出位子,马上坐上去,哪怕是一分一秒,也让僵硬的身子放松一阵。有人头枕在行李卷上,睡在过道里,取水或解手的乘客走过时也懒得起身,“从头上跷过去,没事!” 有人头伸进硬座底下,身子露出在外,为了合上一阵眼皮,宁愿座位上的人踩踏在自己身上。脚汗味、旱烟味飘散在车厢上空。
火车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在乌鞘岭上吃力地爬着。窗外,百草不生的荒山换成了白雪皑皑的雪山,冷空气钻进车厢。俞建社披上汗衫 ,翻开《***选集》,认真地读了起来。两个硬座之间的搁板上,放着他的那本翻得已经发毛的《新华字典》。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白天干活再苦再累,晚上都要看家里仅有的书本《***选集》。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不了解的历史典故、重大事件就请教致祥和岁旺,如果他两个都说不上再请教俞紹乐。娘看他苦苦用功的样子,于心不忍,“早点睡去吧,辛苦了一天还看书!看书有啥用呢?不看你紹乐爸,人家都是大念书人,孩子和你一起上的学,早都撂过手了。”“娘,百姓百姓,各性不同!你咋不看致祥他爸呢,人家咋就不停儿子的学业呢?”“不停又能咋样?致祥因为看老书连老师都当不成了。原来他爸一个戴帽子,现在他也戴帽子,年纪轻轻的,让这娃咋活人呢?” “只是不让教书,咋能说戴帽子呢?人家致祥不承认自己有错,前几天还给公社党委写信,要求恢复他的教师呢!娘,我爸留话要我好好念书。他没上过一天学,靠扫盲当了会计,我好歹还是个高小肄业生,我就不信学不下知识?” “还说你爸呢,他如果不是识几个字,这会子还有一条命呢!”娘说到伤心处,又是哭天抹泪的。
过道里、硬座下的人忽然不见了,车厢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列车长带着两个乘警,不但查车票,还查证件,查介绍信,没有车票的补票,没有证件没有介绍信的,集中遣送回家。俞建社哪有介绍信?他还没有想出应对的办法,乘警已经来到面前,示意他出示介绍信。
列车长摆了摆手,“下一个!”又低声对乘警说,“你也不看看对象,拿着字典学《***选集》的人能是流窜犯?”乘警吐了一下舌头,去查下一个了。
列车到达柳园站已是黄昏。这是甘肃境内的最后一个火车站,新疆自治区动植物检疫人员登车进行完例行检查后又下了车,列车抛下到达目的地的旅客,呼啸着向西北方向继续驶去。囊中羞涩的俞建社,原计划的费用只有交通费,没有住宿费。莫说没钱,就是有钱,没有介绍信住旅馆也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阿克塞在什么方位,几处打听都没人肯讲。柳园镇到处张贴着“打击流窜犯”的白纸黑字标语,有几个橱窗里还张贴着遣送流窜犯的照片,连空气都紧张得让人感到窒息。俞建社找到一个挂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的办公室,和工作人员搭讪几句,凑到地图前,从兰州找起,武威,张掖,酒泉,还没找见柳园,工作人员已经发话了,“你是哪个单位的,介绍信呢?”看一下地图都要介绍信,俞建社只得悻悻而走。
柳园车站候车室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全是掏不起住宿费和没有介绍信的农民。早来候车室的人先入为主地睡在长条椅上,后来者席地而眠。吃了随身带的炒面,喝了车站供应的开水,找了一个不显眼的墙角,俞建社打开自己的简易行李卷睡下了。不知何时,小腿一阵剧烈疼痛,有人用木棒敲他,是柳园镇的民兵小分队盘查流窜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建社只好硬着头皮面对了。
“有介绍信吗?”为首的棒棒队问。
“没有。”可能他是第一个没有介绍信的人,候车室的空气突然像要爆炸一样,候车的旅客纷纷围了过来。“我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从挎包里掏出《***选集》,取出夹在书中的一张纸片,凝固了的气氛似乎有所缓和。
“你是什么人?”棒棒队员问。
“学生。这是我的高中毕业证。”
“没有钢印,怎么证明是你?”
说老实话,俞建社不知道钢印是怎么回事,“这是《西陲文艺》杂志社给我的来信,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你 看,上面有我的家庭地址,姓名。”临行前想好的这套预案还真管用。来信是俞致祥的,高中毕业证也是俞致祥的,只有照片是俞建社的。
“对不起,对不起!”棒棒队的人去查别的旅客了。
好险啊!再来一拨棒棒队咋办,一个电话通到松柏峪泰山庙院大队部,就只有被遣送回家的份儿了!此地不宜久留,俞建社卷起行李来到一个停车场,正好有一辆卡车驶出,他一个箭步跳上了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