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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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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如漆。

故里河水的汨汨声,白天听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夜深人静后,却使人陡增几分恓惶。河滩里的那棵老榆树,被人剥光了树皮。这年月,榆树皮成了抢手货,榆树身子赤身裸体地立在河湾无人问津,老干如螭,朝天兀立。几只被惊动的乌鸦,“扑腾”着翅膀,发出几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凄唳。徘徊在老榆树下的季玉梅,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一天来所发生的事没有一件让她舒展眉头的。

下午出工前,和她的丈夫俞炳义一起在关山深处集训的俞紹乐来家,希望能给俞炳义捎些干粮。俞绍乐也算书香子弟,自小跟随父亲四老爷读私塾,中师毕业后,担任故里小学训育主任,因为俞炳武开除学籍的事和校长魏树德意见不合,辞职去了县城女小。在女小不到十年,被划为右派。俞炳义因为解放前在故里镇公所任过几天主任干事的缘故,和俞绍乐一起随着集训队修公路、架桥梁、炼钢铁、修水库。白天体力严重超负荷,晚上还要集中学习,交代问题,过年也不能回家。俞绍乐离开学校不久,头脑还是活泛些,渐渐摸来了窍道,给集训队长“进贡”了一副自己戴的水晶石眼镜,交代问题算过了关,隔一段时间还可以回家取干粮。俞炳义解放前因为不愿打点池保长才当主任干事的,他认为王队长不是池保长,没有任何表示。王队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轻则骂,重则打,脏活、累活没完没了,检讨交代一直过不了关。俞紹乐私下里劝俞炳义,“三哥,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就是送他一副眼镜才得活便的。不要意气用事,要替孩子着想!”俞炳义已经少了年轻时的血性,想着年幼无知的儿子,想着为生计东奔西走的玉梅,接受了俞紹乐的劝告,让俞绍乐捎来家中仅有的一副水晶石眼镜。那知道教下的曲儿唱不得,一丁点儿作用都没起!王队长把他看成一条大鱼,因为他还在兰州干过公事!他还是交代不够彻底!俞绍乐说完这些情况后,要玉梅想想方子, “你娘家是大户人家,兴许有方子!”玉梅实在无计可施, “他二爸你有所不知,人说我大在南京做官,说了没人相信,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家中的事都由他兄第说了算,我和哥哥、娘三个单另住,吃、穿、住都由管家操心,我们从不沾钱,哪有这些东西啊!”

收工后,玉梅回家领着锁在房间的儿子去公共食堂。她自幼缠脚,走路慢慢腾腾,娘俩来到食堂时,食堂快要关门了。食堂按定量供应,大人两个拳头大的谷面粑子,两勺看不见油花,闻不见荤味的烩菜;小孩一个粑子,一勺烩菜。娘俩来得迟,烩菜已是汤多菜少。致祥饿得皮包骨头,头大脖子细,趴在滴檐水窝旁边的食堂台子上,两下吃完自己的定量,嘴里嚷嚷着 “饿!饿!”将空碗伸到食堂窗口,食堂窗口早关了。玉梅只吃了自己的那份菜和一个馍,另一个馍揣进怀里,准备交俞紹乐带给丈夫。每次为炳义捎干粮时,她都是这样。中午的馍省不得,中午不吃,下午干不动活。晚饭后不再干活,就省出一个馍来。玉梅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有名无实的父亲剥夺了她的父爱,使她过着衣食无忧却没有靠山遮挡的日子。她不愿儿子也像自己一样,失去父爱。哪怕自己口挪肚减,也要让孩子的爸爸少挨些饿,早日回家,为自己和儿子遮风避雨!致祥却是冲这个粑子来的,他抱住娘的双腿, “给我半个馍,娘!就半个!”

“我的好乖乖,这是娘为你爸爸留下的。你忍一下,虽说公共食堂两顿吊命饭,只要时间到了,没多也有少呢。你爸爸在集训队有上顿没下顿的,留着给你爸带上。明天娘的那份馍给你,我儿听话!”

致祥听不进去,大声嘟囔着,“把人往死里饿呢,生我干啥?”

母子俩的对话,被路过的驻队红尖兵杜国泰听进耳朵里。每当开饭时,他总是这里瞅瞅,那里转转。在他的眼里,来食堂吃饭的人十个有九个是贼。杜国泰来到玉梅面前,不怀好气地问:“怀里揣着啥?”

“馍馍!”

“哪来的馍馍?”

“我自己的两个馍,吃了一个留一个捎给集训的娃他爸!”

“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分明是偷的!”

“真个是从我口里摘扥下的,我只吃了一个馍。”

“自己的馍为啥揣在怀里?好事不瞒人,瞒人没好事!你说的话鬼才信哩?饿死人的年月,泥老爷过河,吾身(神)保不住吾身(神)呢,还有这样好的女人?”杜国泰二话没说,收走了那个带有体温的谷面粑子。

玉梅只得拉着儿子,空手回到自己暂住的牛国鼎家——为了逼出藏在地下的粮食,所有被怀疑有粮食的人家,都搬出自己家的院子,到指定的人家暂住。土改时,牛家住进了酸梨树下俞世昌家的前后院。弟兄二人分家时,牛国璧住前院,牛国鼎住了后院。玉梅打开自己住的那间房门锁。晚饭为她的男人节省出一个馍的打算不但落空,反而背了个贼名,只好把前两天省下的两个粑子捎给致祥他爸。挂在房梁上的馍篮斜躺在炕上,空空如也,哪有粑子的影子?牛国鼎的儿子岁旺蹲在炕上,吃着半个粑子,发现玉梅进屋,吓得直哭。牛国璧的女儿亚男蹲在没有席片的土炕上撒尿,半个粑子泡在尿里。玉梅不看则已,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娃咋这样差教养!有老子养无老子教训!吃馍是饿的缘故,在馍上撒尿是为啥情故来?”

岁旺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忙着申辩:“不是我,是亚男姐和我从窗口里爬进来,让我搭肩肩取下的馍笼,她吃了一个,给了我半个,另一半说是尿上尿,不让你们吃!”

“是我干的又咋哩?你打!你打!”牛亚男走过来,边说边将自己的头伸到玉梅的怀里。

前院的牛发昌闻讯赶来:“亚男,谁欺负你了?”

亚男一见爷爷来了,一下子变得有恃无恐起来:“是她,是她!”

玉梅见来了牛发昌,便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老发昌没有指责孩子,“大家都吃食堂,哪有多余的馍馍挂在房梁上?你这不是冤枉好人吗?”

“牛家爸,我一个大人家,咋能红口白牙的编排一个娃娃呢?娃要指教呢!”

“你胡编,你胡编!你是个坏蛋,头一个男人休了你,第二个男人法办了,叫你还坏!”亚男一边骂,一边朝玉梅唾。老发昌一言不发,拉着亚男的手,进了自家院门。

饥肠辘辘的玉梅,连连遭人抢白,气昏了头脑,一个劲儿地问自己:我前辈子造了啥孽,遭这样的报应?人说小时候靠父,我那个做官为宦的大不知道有这个女儿!人说年轻靠男人,我因不生儿子被王家赶出门,来俞家生了儿子,男人又去集训,家庭重担留给我!人说老年靠儿,儿子才这么大一点就不听话,惹人生气,我啥时把你抓养成人?多年的冤屈一下涌上心头,昏昏沉沉中,她来到老榆树河滩,把手中的绳索挂在那棵剥光树皮的老榆树干上,……

夜幕降临后,娘没有像往日一样哄自己睡觉,出去好长时间了,屋子里没有响动,寂静的有点害怕,致祥不停地哭喊:“娘,娘!”

哭声惊动了邻居柳知秋,两口子一起来到致祥娘俩暂住的房间,不见玉梅。柳婶说,“这娃今晚哭声有点不对劲,刚才院里有吵闹声,好像是他三婶和老发昌淘气了,你快去河畔看看!”知秋慌忙来到故里河畔那棵老榆树下,挡住准备自尽的玉梅,千说万劝,把她领回家。

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啊!玉梅跟着柳知秋回家后,气也消了许多。柳婶怕她还想不开再去老榆树下,索性住了下来,“他三婶,有啥难肠事,你说给我听,别想着寻无常了。你看,”她指着已经在自己的怀中熟睡的致祥,“你的娃多乖,这娃会给你带来福气的,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玉梅这才把白天发生的事和着辛酸的眼泪叙述一遍,柳婶也陪着掉了两股眼泪,一边帮玉梅打扫土炕,一边说,“老发昌也有他的难处,牛国璧坐了三年牢,家里突然冒出个女儿来,人前有牛国鼎背黑锅,人后呢,没有不透风的墙! 老发昌心中有鬼,最怕人揭自己的短。端不端你说了句‘有老子养无老子教训’,撞了他的秃疮疤疤。他是怕你找茬揭短羞辱他!亚男是个不懂事的娃娃,有老发昌护在前头,国璧懒得管,她娘惧怕阿公不敢管,就把娃惯成这个样子了。 ”

“我也是气急了,没有多想,冒出这么一句。”

“这就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我这会也想通了。是我在气头上,怨不得人家。”

柳婶对柳知秋说,“你偷揣的洋芋这阵子煮熟了,给他三婶拿几个过来。这年头吃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人人都偷着呢。他三婶一个妇道人家,孩子又小,黑地里出不去,干着急没方子!”

柳知秋回家一趟,端来一盘煮熟的洋芋,递给玉梅一个。玉梅看着已经睡熟的孩子,想着远方的丈夫,不忍心吃下,一腔苦水一骨脑儿涌了出来,“柳嫂,为了这个娃,我看尽了眼势,咋能舎下他呢?我是一时气糊涂了。多亏你和柳哥,要不然,这阵我两腿一蹬,啥也不知道了,我的娃咋能长大哩?你们对我一家的恩情,我不知啥时才能报答呢!”

“快吃,他三婶,别磨蹭了!你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倒下了,这一家人就烂散了。不要作践个家(自己)!你也不用说报答我,是你的娃救了你。你说,他咋就知道喊叫呢?不是他喊叫,我们咋能晓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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