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从他肩膊上伸出一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展开五指,拍的一声打在胖孩子脸颊上。
&ldo;好快活!你妈的……&rdo;胖大汉背后一个弥勒佛似的更圆的胖脸这么说。
胖孩子转身想从胖大汉腿旁钻出。
&ldo;什么?&rdo;胖大汉又将屁股一歪。
胖小孩像小老鼠落在捕机里,仓皇了一会,突然向小学生奔去,推开他,冲出去了。
小学生返身跟去。
抱小孩的老妈子忙于四顾,头上梳着的喜鹊尾巴似的&ldo;苏州俏&rdo;碰了车夫的鼻子。
车夫一推,推在孩子身上。
孩子转身嚷着要回去。
老妈子旋转孩子使他正对白背心,指点着说:&ldo;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rdo;
挟洋伞的长子皱眉疾视肩后的死鲈鱼。
秃头仰视电杆上钉着的红牌上四个白字,仿佛很有趣。
胖大汉和巡警一起斜着眼研究。
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
【点评】看客群开始骚动,&ldo;形势似乎总不甚太平了&rdo;,彼此关系也紧张起来:又出现了&ldo;击&rdo;、&ldo;打&rdo;、&ldo;跄踉&rdo;、&ldo;推&rdo;、&ldo;冲&rdo;、&ldo;碰&rdo;、&ldo;嚷&rdo;等等,还有&ldo;小老鼠落在捕机里&rdo;似的&ldo;仓皇&rdo;感。
然而,老妈子还在指点孩子:&ldo;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rdo;
注意关于&ldo;看&rdo;的词语:&ldo;四顾&rdo;、&ldo;疾视&rdo;、&ldo;仰视&rdo;、&ldo;斜着眼研究&rdo;。
&ldo;斜着眼研究&rdo;(不说&ldo;看&rdo;,说&ldo;研究&rdo;,很有意思)什么?&ldo;老妈子的钩刀般的脚尖&rdo;‐‐客观的呈现中,可以感到讥讽的笑:作者始终在冷眼旁观。
&ldo;好!&rdo;什么地方忽有几个人同声喝采,一切头全都回转去‐‐
(街景六)马路对面。
&ldo;刚出屉的包子咧!荷阿,热的……。&rdo;胖孩子歪着头,瞌睡似的长呼。
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逃出头上的烈日。
相距十多家的路上,一辆洋车停放着,车夫正在爬起来。
圆阵散开,大家错错落落走过去看。
车夫拉了车就走。
大家惘惘然目送他。
起先还知道那一辆是曾经跌倒的车,后来被别的车一混,知不清了。
【点评】看客们总是不断寻找新的刺激。但这回车夫摔倒爬起来就走,没有给他们&ldo;看&rdo;(赏鉴)的机会,终于&ldo;惘惘然&rdo;了。
(街景七)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
胖大汉在槐阴下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
老妈子抱了孩子从屋檐阴下蹩过去。
胖孩子歪着头,挤细了眼睛,拖长声音,瞌睡似的叫喊‐‐
&ldo;热的包子咧!荷阿!……刚出屉的……。&rdo;
【点评】没有可看的,就看&ldo;一起一落的狗肚皮&rdo;‐‐人的无聊竟至于此。
以胖小孩&ldo;带着睡意&rdo;的叫卖开始,又以胖小孩&ldo;瞌睡地叫喊&rdo;结束,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小插曲,生活又恢复常态:永是那样沉闷、懒散与百无聊赖。
现在我们可以做一点小结:小说中所有的人只有一个动作:&ldo;看&rdo;;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关系:一面&ldo;看别人&rdo;,一面&ldo;被别人看&rdo;,由此而形成一个&ldo;看被看&rdo;的模式。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里,曾有过一个重要的概括:&ldo;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的戏剧的看客。&rdo;〔8〕中国人在生活中不但自己做戏,演给别人看,而且把别人的所作所为都当作戏来看。看戏(看别人)和演戏(被别人看)就成了中国人的基本生存方式,也构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所谓&ldo;示众&rdo;所隐喻的正是这样一种生存状态:每天每刻,都处在被&ldo;众目睽睽&rdo;地&ldo;看&rdo;的境遇中;而自己也在时时&ldo;窥视&rdo;他人。
《示众》还揭示了人与人关系中的另一方面:总是在互相&ldo;堵&rdo;、&ldo;挡&rdo;、&ldo;塞&rdo;着,挤压着他人的生存空间;于是就引起无休止的争斗:&ldo;打&rdo;着,&ldo;冲&rdo;着,&ldo;撞&rdo;着,等等。
这样,没有情节,也没有人物姓名的《示众》,却蕴涵着如此深广的寓意,就具有了多方面的生长点,甚至可以把鲁迅《呐喊》、《彷徨》、《故事新编》里的许多小说都看做是《示众》的生发和展开,从而构成一个系列,如《呐喊》里的《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明天》、《头发的故事》、《阿q正传》,《彷徨》里的《祝福》、《长明灯》,《故事新编》里的《理水》、《铸剑》、《采薇》等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示众》看做是鲁迅小说的一个&ldo;纲&rdo;来读。
在细读的过程中,我们除了感到整篇小说丰厚的&ldo;象征性&rdo;,同时也会感到其细节的生动与丰富,有极强的&ldo;具象性&rdo;与&ldo;可感性&rdo;。前引那篇最早的评论文章即举&ldo;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老乌鸦也张着嘴喘气&rdo;为例,极力赞扬鲁迅的描写的艺术力量:&ldo;如铁笔画在岩壁上。&rdo;〔9〕鲁迅曾经盛赞俄国作家安特来夫的小说&ldo;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rdo;。〔10〕其实他的《示众》也是这样的作品。我觉得他的这一实验特别是为短篇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很好的经验。我们知道,短篇小说写作最大的困难之处(也是最有魅力之处)就在于如何在&ldo;有限&rdo;中表现&ldo;无限&rdo;。记得当代短篇小说家汪曾祺、林斤澜都说过,要用&ldo;减法&rdo;去写短篇小说。《示众》连情节、人物性格、景物描写与心理描写都&ldo;减&rdo;去了,只剩下寥寥几笔,但却腾出空间,关节点做几处细描,让读者铭记不忘,更留下空白,借象征暗示,引起读者联想,用自己的生活经验、生命体验与想象去补充、发挥、再创造,取得&ldo;以一当十&rdo;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