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保存国故,什么振兴道德,什么维持公理,什么整顿学风……心里可真是这样想?一做戏,则前台的架子,总与在后台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虽然明知是戏,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够为它悲喜,于是这出戏就做下去了;有谁来揭穿的,他们反以为扫兴。
这是一个演戏者与看戏者(看客)的合谋,为使瞒和骗的&ldo;戏&rdo;得以&ldo;做下去&rdo;,自然要将不做戏、并要揭穿做戏的真的人(知识分子)如鲁迅者,视为&ldo;扫兴&rdo;者、异己者而加以排斥,甚至放逐。‐‐这也是从来如此,如今尤甚的。
那么,这些鲁迅说的&ldo;耍把戏&rdo;的&ldo;上等人&rdo;,他们的&ldo;做戏&rdo;是反映了什么样的思想本质呢?
鲁迅先引出一个&ldo;虚无党&rdo;的概念,并且说明,更准确地说,应该是&ldo;虚无主义者&rdo;、&ldo;虚无思想者&rdo;。鲁迅指出,这些人公开声明自己&ldo;不信神,不信宗教,否定一切传统和权威&rdo;,但是他们却是有信仰的:&ldo;要复归那出于自由意志的生活&rdo;,因而他们&ldo;这么想,便这么说,这么做&rdo;。而中国的这些&ldo;上等人&rdo;,他们标榜&ldo;大义&rdo;,仿佛要维护什么&ldo;权威&rdo;,但鲁迅提出一个尖锐的不容回避的问题‐‐
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ldo;信&rdo;和&ldo;从&rdo;呢,还是&ldo;怕&rdo;和&ldo;利用&rdo;?
结论自然是清楚的:&ldo;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rdo;;&ldo;虽然这么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又那么做&rdo;式的演戏就是必然的。
既无真的信仰,又无特操(道德坚守),是打着西方新旗号的&ldo;伪士&rdo;,鲁迅命名为:&ldo;做戏的虚无党&rdo;或&ldo;体面的虚无党&rdo;。
四
旗号是随着&ldo;形势&rdo;而变的:在1928年与创造社、太阳社的论争中,鲁迅又发现了&ldo;革命&rdo;旗号下的&ldo;瞒和骗&rdo;。
鲁迅与创造社、太阳社诸君子的论战,有两个焦点。
其一是敢不敢正视现实的黑暗?特别是有没有勇气面对群众依然处于不觉悟状态的现实?鲁迅写过一篇《太平歌诀》,揭露&ldo;革命文学家不敢正视社会现象,变成婆婆妈妈,欢迎喜鹊,憎厌枭鸣,只检一点吉祥之兆来陶醉自己,于是就算超出了时代&rdo;,但&ldo;现实的现代&rdo;却是逃避、遗弃不了的,&ldo;你不过闭了眼睛&rdo;,眼睛一闭,就&ldo;最后的胜利&rdo;了。〔21〕‐‐依然是自欺欺人。
其二是敢不敢正视自身思想的黑暗?鲁迅说:&ldo;革命者决不怕批判自己,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们敢于明言。&rdo;〔22〕鲁迅因此而对那些自称已经&ldo;获得大众&rdo;的革命文学家提出了尖锐的批评:&ldo;从这一阶级走到那一阶级去,自然是能有的事,但最好是意识如何,便一一直说,使大众看去,为仇为友,了了分明。不要脑子里存着许多旧的残滓,却故意瞒了起来,演戏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lso;惟我是无产阶级!&rso;&rdo;〔23〕‐‐鲁迅又在自命的&ldo;革命家&rdo;这里发现了&ldo;演戏&rdo;。
于是,不能不追问:这是怎样的&ldo;革命者&rdo;?鲁迅因此而提醒人们注意:在追求革命的队伍中,确有真的革命者,但也有一些&ldo;颓废者&rdo;,&ldo;因为自己没有一定的理想和无力,便流落而求刹那的享乐;一定的享乐,又使他发生厌倦,则时时寻求新刺戟,而这刺戟又须利害,这才感到畅快。革命便也是那颓废者的新刺戟之一&rdo;。还有一些&ldo;毫无定见,因而觉得世上没有一件对,自己没有一件不对,归根结蒂,还是现状最好的人们&rdo;。鲁迅也给他们一个命名,叫做&ldo;急进&rdo;的&ldo;非革命&rdo;的&ldo;个人主义的论客&rdo;。〔24〕‐‐所谓&ldo;急进&rdo;,不过是表演的姿态,其实是&ldo;非革命&rdo;的,因为他们既&ldo;没有理想&rdo;,又&ldo;毫无定见&rdo;,也就是从根底上缺乏信仰,所有的演戏都是为了掩盖自己骨子里的&ldo;个人主义&rdo;:到&ldo;革命&rdo;中来寻求私利,即鲁迅所说,视&ldo;造反&rdo;为&ldo;最有大利的买卖&rdo;。〔25〕这就是说,我们又遇到了&ldo;伪士&rdo;,不过这回是&ldo;革命的伪士&rdo;。
有真假革命者,还有&ldo;真假堂吉诃德&rdo;。西班牙的堂吉诃德是个&ldo;十分老实的书呆子&rdo;,一个真诚的理想主义者,&ldo;看他在黑夜里仗着宝剑和风车开仗,的确傻相可掬,觉得可笑可怜&rdo;。但在中国,人们一面&ldo;愚弄吉诃德式的老实人&rdo;,一面却&ldo;自己又假装着堂&iddot;吉诃德的姿态&rdo;。〔26〕因此,鲁迅在1930年代的中国发现许多人在做&ldo;爱国表演&rdo;时,就知道他遇到假堂吉诃德了。这从西班牙的堂吉诃德与中国的&ldo;堂吉诃德&rdo;的不同遭遇就可以看出:&ldo;他只一个,他们是一团;送他的是嘲笑,送他们的是欢呼;迎他的是诧异,而迎他们的也是欢呼&rdo;,&ldo;其苦乐之不同,有如此者,呜呼!&rdo;原因就在前者是认真的,后者不过&ldo;做戏&rdo;而已。这其实是反映了两种文化的不同的,鲁迅说:&ldo;西班牙人讲恋爱,就天天到女人窗下去唱歌,信旧教,就烧杀异端,一革命,就捣烂教堂,踢出皇帝&rdo;,〔27〕一切认真,追求彻底;而在中国,是从不会认真去实行,更不会追求彻底,一切不过是说说而已,玩玩而已。这就重新回到了《马上支日记》里所说的命题:这是一个&ldo;颇有点做戏气味的民族&rdo;,它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即使有了也难以生存。而最容易生产与生存的是花样翻新的假&ldo;堂吉诃德&rdo;‐‐那也是一种&ldo;伪士&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