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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第1页）

鲁迅在这里对&ldo;社会公意&rdo;的质问，正是把他前面对&ldo;儒效&rdo;的质疑与揭露深入了一步：在他看来，以儒家为中心的&ldo;古训&rdo;（如&ldo;妇者服也&rdo;、&ldo;饿死事小失节事大&rdo;之类）的可怕，正由于统治者的提倡，长期处于垄断的地位，于潜移默化之中，逐渐渗入国民的心灵深处，代代相传，成为一种&ldo;历史和数目的力量&rdo;，鲁迅用&ldo;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rdo;来概括，是充满了深广的忧虑与无奈的。我们也终于明白，鲁迅在文章一开头即宣布，他的质疑最终是&ldo;提出于这群多数国民之前&rdo;的深意。

可以说，鲁迅把&ldo;五四&rdo;时期的怀疑主义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他就像医生解剖尸体一样，把传统节烈观这具历史的陈尸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正面反面，从学理到人情，都做了透彻的探查、剖析;又是那样无情地、不厌其烦地，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疑了又疑，问了又问，从现实到历史，从社会政治背景、思想根源到群众基础，刨根究底，穷追不舍，思考极其周密，驳诘十分雄辩，真是锐不可当。他的结论也就具有了铁的逻辑说服力‐‐

我依据以上的事实和理由，要断定节烈这事是：极难，极苦，不愿身受，然而不利自他，无益社会国家，于人生将来又毫无意义的行为，现在已经失了存在的生命和价值。

这样，鲁迅的这篇《我之节烈观》也就成了&ldo;五四&rdo;新文化运动&ldo;重新估定价值&rdo;的代表作。

文章本可结束，&ldo;临了还有一层疑问&rdo;：&ldo;节烈的女子，岂非白苦一番么?&rdo;牺牲者的价值在于可以为后人、今人提供借鉴;于是就有了&ldo;开一个追悼大会&rdo;的建议，而且‐‐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可以看得很清楚：鲁迅对儒家节烈观的批判，出发点和归结点都是&ldo;现在中国人的生存与发展&rdo;：不能让&ldo;过去的人&rdo;的&ldo;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rdo;继续下去，而要争取现在中国人的&ldo;正当的幸福&rdo;。

二

我们再来读《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这一篇的论述，也是层层深入的。

先释题：为什么要做这篇文章?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题目?

而且是开章明义：我&ldo;想对于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发表一点意见&rdo;。‐‐这正是&ldo;五四&rdo;那一代人的思维与行为方式：对一切被视为&ldo;神圣不可侵犯&rdo;的东西，都要提出质疑，&ldo;重新估定价值&rdo;。这一次所针对的是&ldo;父为子纲&rdo;的&ldo;儒教&rdo;，整篇文章显然具有很强的论辩性。

一开始就摆出两个针锋相对的观点：&ldo;圣人之徒&rdo;鼓吹&ldo;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rdo;‐‐&ldo;父为子纲&rdo;的背后是一个&ldo;权力&rdo;关系：这就抓住了要害。正是为了消解这样的似乎是&ldo;神圣不可侵犯&rdo;的&ldo;绝对权力&rdo;，鲁迅提出：&ldo;祖父子孙，本来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桥梁的一级，决不是固定不易的&rdo;，这其实就是鲁迅后来在《写在〈坟〉后面》所说的，&ldo;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rdo;，〔5〕因此，任何人都不具有绝对的价值，更谈不上绝对权力。‐‐正是这样的&ldo;中间物&rdo;意识，构成了下面鲁迅立论的基础。鲁迅又由此生发开去，强调&ldo;现在的子便是将来的父&rdo;，父子身份只具有相对的意义;借此声明，自己是以&ldo;现任之父&rdo;的身份来讨论父子问题，所以题目是：&ldo;我们&rdo;怎样做父亲，是从自己谈起的;于是再次重申&ldo;从我们起，解放了后来的人&rdo;、&ldo;解放子女&rdo;的基本立场‐‐这一问题在后文还有进一步展开。

接着又强调自己&ldo;不是真理的发见者&rdo;（这里，仍然隐含着一个对立面：那些&ldo;圣人之徒&rdo;从来是以真理的代表与捍卫者自居的），对&ldo;将来&rdo;如何，以及&ldo;终极究竟的事&rdo;，也&ldo;不能知&rdo;，于是，只能谈&ldo;现在&rdo;怎样做父亲。‐‐这也正是鲁迅思想的特点：他关注的始终是&ldo;现在&rdo;的中国问题。

论及此，文章题目中的几个关键词：&ldo;我们&rdo;、&ldo;现在&rdo;、怎样做&ldo;父亲&rdo;，均已落实。于是，鲁迅从容地说出自己&ldo;心以为然的道理&rdo;，也即本文的中心观点：&ldo;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rdo;‐‐这就是鲁迅下文所要说的，他讲的是&ldo;生物学的真理&rdo;，而且有很强的&ldo;生命&rdo;意识，所突出的是生命的（在鲁迅的思考中，主要是&ldo;现在中国人&rdo;的生命）&ldo;保存&rdo;、&ldo;延续&rdo;和&ldo;发展&rdo;。

由此引发出两个极为重要的观点‐‐

一、从&ldo;保存生命&rdo;出发，人的&ldo;种种本能&rdo;的欲望，即所谓&ldo;自然人性&rdo;，具体地说，人的&ldo;食欲&rdo;与&ldo;性欲&rdo;，都具有天然的合理性，&ldo;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rdo;。‐‐这也是&ldo;五四&rdo;时期的一个共识：周作人就曾表示赞同这样的观点：&ldo;人类的身体和一切本能欲求，无一不美善洁净&rdo;，〔6〕这就不仅是合理的，更是美的，善的。在今天看来，这都是一些常识，但在&ldo;五四&rdo;时期，却是石破天惊之论：如鲁迅所说，&ldo;中国的旧见解&rdo;即传统观念都是以性交为&ldo;不净&rdo;的，周作人还写过一篇《上下身》，说人的身体本来是一个整体，中国人却把它分为两半，以肚脐眼为界，肚脐眼以上部分是高贵的、干净的、美的，肚脐眼以下是肮脏的、丑恶的、不净的。〔7〕因此，鲁迅说：&ldo;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固有的不净思想，再纯洁明白一些，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劳动者，又是新生命的创造者的意义。&rdo;‐‐鲁迅的这一论述有着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破除传统的&ldo;不净观&rdo;，强调人的性交、婚姻、生育，都具有&ldo;生命保存与创造&rdo;的意义;另一方面，则是破除传统的神秘感，强调人的性交、婚姻、生育，是既正常又普通的，性交而生下孩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何来父母对子女的特殊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