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ldo;先驱者的命运&rdo;的思考几乎贯穿了鲁迅的一生。鲁迅在很多文章里都谈到了先驱者&ldo;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rdo;的悲剧。〔26〕这恐怕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普遍存在,鲁迅一再地记起耶稣被以色列人杀害的悲剧,在《野草》里的《复仇(其二)》里,就写到了耶稣被钉杀时心中充满了对愚昧的以色列人的&ldo;悲悯&rdo;和&ldo;咒诅&rdo;,〔27〕与夏瑜连声说&ldo;可怜&rdo;确有相通之处。鲁迅还一次次地写到中国现代史上一再出现的先驱者&ldo;枭首陈尸&rdo;,只&ldo;博得民众暂时的鉴赏&rdo;的场面,〔28〕他还引用南京的民谣:&ldo;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rdo;,以为这是&ldo;包括了许多革命者的传记和一部中国革命的历史&rdo;。〔29〕先驱者(夏瑜们)与群众的关系,本来是一个&ldo;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医生与病人,牺牲者与受益者&rdo;的关系,但在中国的现实中,却变成了&ldo;被看&rdo;与&ldo;看&rdo;的关系;应该说,这是鲁迅充满苦涩的一大发现:一旦成为&ldo;被看&rdo;的对象,启蒙者的一切崇高理想、真实奋斗全都成了&ldo;表演&rdo;,变得毫无意义,空洞、无聊又可笑。而且这样的&ldo;被看看&rdo;的关系,还会演变为&ldo;被杀杀&rdo;的关系:《药》所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启蒙者(夏瑜)被启蒙对象(华老栓一家)活活吃掉的惨烈的事实。而他的反思、质疑则是双向的:既批判华老栓们、看客们的愚昧、麻木与残忍,又反省启蒙者夏瑜们自身的弱点。而我们知道,鲁迅也是一个启蒙主义者,因此,无论他对夏瑜悲剧命运的发现,还是他对启蒙主义者的反省,最终都是指向自身的:他的忧愤的格外深广,也正在于此。
以上我们通过《示众》、《孔乙己》、《药》等作品的细读,对&ldo;看客&rdo;现象,&ldo;看被看&rdo;模式的两种类型做了详尽的分析,现在可以略做一点小结。鲁迅的这些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即是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鲁迅在他的杂文中有一系列的概括与发挥。他说,中国是一个&ldo;文字的游戏国&rdo;,〔30〕这里一个最致命的问题,就是在中国没有真正的坚定的信仰,&ldo;自南北朝以来,凡有文人学士,道士和尚,大抵以&lso;无特操&rso;为特色的&rdo;,〔31〕对于所想与所说、所写,都&ldo;并不真相信,只是说着玩玩,有趣有趣的&rdo;,〔32〕鲁迅说&ldo;玩玩笑笑,寻开心&rdo;这几个字&ldo;就是开开中国许多古怪现象的锁的钥匙&rdo;。〔33〕因此,在中国,没有真正的&ldo;信&rdo;而&ldo;从&rdo;,只有&ldo;怕&rdo;与&ldo;利用&rdo;,最多的是&ldo;做戏的虚无党&rdo;,所谓&ldo;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rdo;是写尽了中国的特点的,这是一个&ldo;颇有点做戏气味的民族&rdo;。〔34〕不但自己做戏,也把别人的言说与作为都看做做戏。也就是说,整个中国就是一个&ldo;大游戏场,大剧场&rdo;,一切真实的思想与话语一旦落入其中,就都变成了供看客鉴赏的&ldo;表演&rdo;。鲁迅在他的小说中反复描写的&ldo;看客&rdo;现象,就是一种全民族的&ldo;演戏&rdo;与&ldo;看戏&rdo;。这样的全民表演,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消解力量:下层人民(祥林嫂、孔乙己们)真实的痛苦,有理想、有追求的改革者、精神界战士(夏瑜们)真诚的努力与崇高的牺牲,都在&ldo;被看&rdo;的过程中,变成哈哈一笑。正是这全民的狂欢,&ldo;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rdo;,于是&ldo;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rdo;得以继续排下去,〔35〕&ldo;人世却也要完结在这些欢迎开心的开心的人们&rdo;,〔36〕这些&ldo;看客&rdo;们之中。
注释
〔1〕参看姚丹:《西南联大历史情境中的文学活动》,135‐140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2〕《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4卷,512页。
〔3〕《徐懋庸作〈打杂集〉序》,《鲁迅全集》6卷,290‐291页。
〔4〕《〈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2卷,342页。
〔5〕汪曾祺:《短篇小说的本质》,《汪曾祺全集》3卷,29页。
〔6〕《〈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2卷,342页。
〔7〕孙福熙:《我所见于〈示众〉者》,原载1925年5月11日《京报副刊》。收《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集,93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
〔8〕《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1卷,163页。
〔9〕孙福熙:《我所见于〈示众〉者》,载1925年5月11日《京报副刊》,收《鲁迅研究学术著作资料汇编》第1卷,94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
〔10〕《〈黯淡的烟蔼里〉译者附记》,收《鲁迅全集》10卷,185页。
〔11〕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iddot;〈孔乙己〉》,收《鲁迅回忆录》&ldo;专著&rdo;上册,83页,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
〔12〕《我之节烈观》,《鲁迅全集》1卷,124页。
〔13〕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iddot;〈孔乙己〉》,《鲁迅回忆录》&ldo;专著&rdo;上册,85页,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
〔14〕《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4卷,512页。
〔15〕《淡淡的血痕中》,《鲁迅全集》2卷,2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