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李茂才站在一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他当兵以来,什么人都见过,但的确没有见过像陈傻子这么笨的人。射击训练更糟糕,陈傻子少说也打了百十发子弹,就是一发也打不到靶子上去,子弹都不知道飞哪里了,哪怕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地擦上靶子的机会都没有。王大猛气得嘴唇哆嗦着,他看了看李茂才,李茂才也在盯着陈傻子看着,眉头同样皱出梯田一般层次分明的皱纹。
王大猛从子弹箱里拿过一排子弹,狠狠地塞到陈傻子手里,大声吼道:“你他妈的是不是瞎子?这一排子弹再打不上去一发,你干脆留下一发把自己崩了吧!”
陈傻子这次没敢再朝他傻乎乎地笑了,慌慌张张地要把那排子弹压进弹仓,但他拿错了,把子弹头对着枪托,怎么也压不进去。他还没发觉方向不对,还在使劲地往里面塞着,他几乎是把全身力气都用上了,用力过猛,手背猛地磕在枪柄上,蹭掉了一块皮,渗出腥红的鲜血。他也不敢去擦,仍然使劲地往弹仓里压着那排子弹。
王大猛抱着双手,冷冷地看着他,就是不提醒他,就要看看这个傻子一样的士兵什么时间才能看出来弹夹的方向不对。多么低级的一个错误,就是一个小孩子来了,脑袋一转,调个方向不就行了?这个傻子就是想不出来,就是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样也好,让连长自己亲眼看看这样的兵能不能打仗吧。
李茂才有点看不下去了,他走过去,俯下身子,指着弹夹,对陈傻子说:“陈傻子,你把弹夹的方向换一下,看看行不行。”
陈傻子很听话地把那排子弹调了一下方向,一下子就把子弹压进了弹仓。他的脸上立刻开满鲜花,很感激地朝着连长笑了。
那排子弹打出去,又是一发也没有打到靶子上。
王大猛顾不得连长就站在旁边,上去又是两脚,然后揪着耳朵把陈傻子从队列里提出来,拍着他的脑袋说:“你他妈的,白长了这一个脑袋,猪脑袋也比你强!”
李茂才说:“王班长,你不要那么急嘛,慢慢来,他总能学会的。”
王大猛一脸绝望冲着连长摇了摇头:“连长,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用心,这个家伙真是笨到家了,左右不分不说,打了几十发子弹,连一发子弹都打不到靶子上,你看着能不着急吗?”
李茂才说:“他心眼太实,想想办法总能教好的。”
陈傻子感激地看了看连长,又怯怯地看了看王大猛,像个蚊子一样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打不上去……”
王大猛一听他说话就生气,他指着靶子吼道:“那是日本兵,你知道不知道?想想他们要灭了我们整个中华民族,要杀死我们的父母,强奸我们的姐妹,你就不恨吗?”
陈傻子愣愣地说:“报告班长,我没见过日本兵,连他们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
王大猛火了:“那我站到靶子那里去,你打我一枪行不行?”
陈傻子又露出他那傻乎乎的笑容:“报告班长,你是我班长,连长说了,我们要像兄弟一样,我不会打你的。”
李茂才心里一热,说:“王班长你看看,这个傻子其实也不傻啊。”
王大猛愣了一下,他直起身子,把头扭向一边,阳光照着他,他的目光里有了一些柔和的东西。他又看了看陈傻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陈傻子啊陈傻子,你真是个傻子啊!”
李茂才走到陈傻子的跟前,把他的枪拿过来,连任何依托都不要,站在那里稳稳地端着步枪,推弹上膛,瞄准射击,一枪打在了靶子上日本兵的人中。这样的枪法,几乎是狙击手的水平了。周围的士兵们目光灼热地看着他,热烈地鼓起掌来。他面无表情地把枪又递给陈傻子:“枪是好枪,没一点问题。打枪就这么简单,你再打一枪给我看看。”
陈傻子趴在地上,把枪握在手里,脸胀得通红,脸上渗出了汗水,紧张得手都颤抖了,枪口晃个不停。李茂才说:“陈傻子,你紧张个什么啊,这又不是真的日本兵,你闭着眼睛扣扳机就是了。”
陈傻子回头看了一下连长,一脸可怜巴巴的神情:“报告连长,我很笨,打不好的。”
李茂才朝他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别紧张,瞄准,然后扣扳机就是了,很简单的。”
陈傻子又趴在枪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的手不再颤抖了,枪口也稳稳地指向靶子,但等了半天,仍旧不见他击发。李茂才有点奇怪地弯下腰问他:“你怎么了,陈傻子?”
陈傻子扭过头看着连长,几乎要哭了:“报告连长,我忘了是闭左眼,还是闭右眼。”
李茂才愣愣地看了看他,射击训练已经有几天了,他居然连闭左眼还是右眼都不清楚,怪不得王大猛总是说他太笨了。李茂才的心情一下子恶劣到了极点,他甚至觉得这个傻子那黑乎乎的脸庞都那么令人厌恶,这么大一个人,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啊?他摇了摇头,耐心彻底地没有了,他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声音很大地说:“你给我记住了,闭左眼!”
陈傻子放下步枪,又把手伸到前面,比划起端碗吃饭的动作来了。周围的士兵们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李茂才快被他气疯了,甚至都有了把手枪拔出来朝他头上开一枪,把他的脑袋打开花,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的想法了。他强忍着怒火,捏着陈傻子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抬起来,另一只手在左边晃着,咬着牙恨恨地说:“这边,你闭这边的眼睛,好不好?”
前后折腾了五六分钟,陈傻子终于开了一枪,那发子弹又不知道飞哪里了。他把枪放下,侧过脸看了看王大猛,又看了看连长,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喃喃地说:“我真笨,我真笨。”
李茂才狠狠瞪他一眼,他不笑还好,他一笑,怎么看都像个又蠢又呆的傻子,让人都不想再看他第二眼了。
李茂才尽量把目光里的厌恶压着,装作平静的样子,淡淡地对陈傻子说:“你还是去炊事班吧。”说完扭身就走,他怕这个傻子再干出下跪求情这样的傻事,他就是把头磕破,也不会答应让他在战斗班排里待着了,班排里的确不适合待着一个连枪都不会打的傻瓜。他连左右都分不清,如果战场上指挥官喊一声“右前方发现敌人”,他还要用端碗吃饭的动作比划半天,敌人的子弹早就打到脑袋上了。当兵不会打枪,这就像大学教授不识字,裁缝不会用剪刀一样。还有,二十多岁的人了,连左右都不分,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可笑,但这事偏偏就让我遇到了,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李茂才后来才知道,那天陈傻子没有痛哭,甚至连一滴泪都没流,垂头丧气地把枪缴给班长,然后收拾东西就去了炊事班,给班里的弟兄们告别时,甚至还露出了他那一脸傻乎乎的笑容。士兵们还给他开玩笑:“傻子,你可要做好饭啊,不要连米都倒不到锅里了。”
陈傻子忙慌慌地说:“不会,不会,我能倒到锅里。”
对陈傻子的到来,炊事班长大老冯表示热烈欢迎。他把五六个炊事兵组织起来,站在那里夹道欢迎。大老冯有四十多岁,虽然身上穿着军装,但根本就不像一个士兵,倒像一个站在地边看着滋滋地生长着的庄稼的老农,他笑呵呵地看着陈傻子,说:“来了好啊,我们这里都是好人,不像那些班排的家伙,都像狼一样,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傻子兄弟,这里可没人欺负你。大家鼓掌,欢迎一下陈傻子兄弟!”
站在他身边的五六个炊事兵都拍起巴掌来。
陈傻子一下子真傻了,他搓着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脸上的汗水也出来了,他愣愣地看着他们每个人,低低地说:“我很笨,我很笨,我连枪都不会打……”
赵二狗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傻子兄弟,那你会不会做饭?”
陈傻子的脸上立刻浮出笑容,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捞到了一根木头,目光热烈地盯着赵二狗,不停地点着头说:“我会我会,这个我会,我从前在红军就是当伙夫的……”
赵二狗说:“这就行了,我们这里就是做饭的,不用打枪。”
陈傻子脸上的笑容没了,就像趴到了那根木头上才知道,那只是一根木棍。他的声音都带着点哭腔了:“班长,我是当兵的,连枪都不会打,我这还算当兵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