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空空道人被御林军迎进太初宫,千千万万个疑问涌上心头。我本以为他会到白爵观来看我,起码也要在太初宫哪个殿堂与我见上一面。但是我并没有接到这样的邀请,三天之后我恢复了自由,回到南宫和昭明宫丽阳公主和皇爷待我没有任何改变,我仍然是皇爷的座上宾,皇爷特地请我和庞少白吃了宫宴五辛盘和胶牙饧。
五辛盘我久闻大名,在太初宫从来不曾吃过,我知道这是建邺城立春日的民间风俗。所谓的五辛就是指五种辛辣菜蔬:小葱、青蒜、辣椒、生姜、芥茉,五种辛辣菜蔬切成细丝摆放在特制的五瓣细碟中,五瓣细碟合在一起就如同一朵硕大的荷花。中间大碟内还置有薄饼,配有酱熏及炉烤各色肉食卷而食之。如果在立春日被皇宫赐食五辛盘,对大臣来说那是莫大的荣耀。但是在这个不年不节的寻常日子里皇爷请吃五辛盘总让我感到另有深意,后来发生的一切果然验证我判断的准确。我和庞少白心不在焉地吃着五辛盘,喝着茱萸菖蒲酒,我想用酒来装醉,让皇爷在宴后吐出一点弦外之音。但是皇爷一如既往丝风不透,最后我吃着宫厨上来的胶牙饧,那其实是老人小孩最爱吃的一种麦芽糖,但是在吴宫却出奇受人欢迎。皇爷像献宝一样向我推荐,我也适时向皇爷公开庞少白先祖庞统当年投奔先祖孙权遭弃被刘备收留、最终帮刘备建立蜀国霸业的经过。我对皇爷说:“而今庞少白踏着先人庞统脚印再次来到吴国,吴国塌天大错切不能重犯两次。更何况,庞少白本来就是东吴细作堂之人。”
皇爷昏花的老眼注视着我,他的眼里放射出一种光来。就在皇爷与我、庞少白友好相处的这段日子里,周慕郎一点也没闲着,我不知道他通过怎样周密的布局与侦察竟然发现细作堂花名册上的“毕公高”其实完全不是庞少白,而是确有其人。他确实也姓庞,但是他对庞姓始祖的尊敬让他在细作堂上使用了“毕公高”的真名实姓。他来自魏国安定郡,那里也是庞姓先祖发脉地之一。他选择了一个早朝日在神龙殿公开这个惊天事实,他绝不会自己出面,那样弄不好就是鱼死网破,对他来说这样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他承受不起。他安排细作堂的赵堂主来公开这个惊天事实,据说赵堂主当场拒绝。但是周慕郎自有他的办法,首先他已经将毕公高偷偷押到丹阳郡并与赵堂主当面对质,让赵堂主无法拒绝。另一条就是明明毕公高另有其人,而赵堂生却眼睁睁看着别人指鹿为马,帮着他人弄虚作假,而且此事竟然发生在细作堂,如果公开的话赵堂主将必死无疑。
后来当周慕郎指使的细作堂堂主赵四双爆出毕公高的真实身份时,太初宫的早朝眨眼之间闹得天翻地覆,皇爷也难以置信他一向宠爱有加的丽阳公主会当着他和皇上的面闹出这么大的一个乌龙。他本来还想制止却已来不及,周太尉早就迫不及待,转身喝令马无齿押出毕公高。毕公高就关押在宫外偏殿的囚车中束手待毙,这场大戏就在周慕郎转身下令那一刻进入高潮。周慕郎其实已经在脑子里将这出戏排练了无数遍,如何开场、如何铺垫、如何转折、如何循序渐进进入高潮他胸有成竹。但是他精心编排的戏剧进入他人精心策划的套路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当马无齿匆匆领着御林军进入太初宫公车门外的偏殿时,他惊呆了:毕公高虽然仍然站在牛车上的囚笼中,双眼微闭,但是他已经死了。他整个人完好无损,就是没有了呼吸。他的身上既没有伤口也不见血迹,只是囚笼下有一摊尿迹,这是毕公高留下来的。那摊尿迹最后与牛的尿迹混在一起,画出一幅非常奇妙又诡异的图案。
马无齿迟迟不来,周慕郎急了,匆匆赶到公车门外,得知真相那一刻他面无人色,举起刀差点将马无齿劈了。马无齿腿脚一软就跪在他面前只求饶命,他也不明白在他重兵层层看守之下怎么这个毕公高就离奇地死了呢?事不宜迟现在只能如实向宫中禀告,赵堂主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身家性命只能系于周慕郎一人,说不定周慕郎马上举刀就可以当场杀掉他,然后将所有的罪责推给他,想到此他汗如雨下,当即也跪在马无齿一旁,结结巴巴地请求周慕郎:“太太太尉饶命,卑臣早起还特地与毕公高隔窗而谈,实在不知他因何突然毙命,实在不知道啊。但是卑臣想事不宜迟,先用鼠药伪造毕公高畏罪自杀,然后如实在太初宫向二圣和皇上举证,平安避过早朝这一关,争得时间再计良策——”周慕郎没想到赵堂主早就有谋在心,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与赵堂主一阵耳语,指点他立即上朝如何如何说,赵堂主点头称是。
后来赵堂主在早朝上绝地反击、公开太尉周慕郎刚刚在公车门外公开造假欺骗皇爷的惊天事实,后来我才知道所有这一切全是丽阳公主的精心布局,包括毕公高的离奇死亡、赵堂主向周慕郎饶命以及赵堂主在早朝上表演的那一幕全是丽阳公主在做局,这跌宕起伏的宫中大戏让我看得如痴如狂,当然也让我对丽阳公主刮目相看——我没有想到这个没心没肺的大公主原来根本不是世人所想象的那样浅薄幼稚,当然也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任性无知。后来赵堂主在早朝上那一番连珠炮似的对周慕郎的公开质问让堂堂太尉哑口无言,他出示的铁证证明毕公高真名就是庞少白,庞少白进入魏国是他在细作堂亲手安排,庞少白一直与他单线联系。而毕公高这个人是他在周慕郎指使下买通死刑犯造假,目的就是要栽脏大公主,这一天他承受着良心巨大的遣责,冒死公开周慕郎犯下的欺君大罪。
赵堂主和周慕郎被皇爷一声令下带了下去,我和庞少白也被御林军带出了神龙殿。那是一个潮湿得可以将空气捏出水来的夜晚,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曾遭遇过如此潮湿的白天与黑夜,人不管坐在哪里身上会冒出一片一片汗水,从墙壁到青砖地坪到处冒出一滩一滩密集的水珠,空气潮乎乎霉烘烘的,你感觉到整个身体也快要长出霉斑来。天上没有一丝风,秦淮河两岸那一树一树青梅就在这样的日子变黄变熟,你感到黄梅子好像是被这闷热的黄梅天气闷熟的。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六七个或十来个夜晚,大雨就不请自来。雨水哗哗哗像倒水似的从清凉山、白鹭洲那边倒过来,因为黄梅子就是这几日成熟,所以这时候下的雨就称为梅雨,可能也叫霉雨。那是我在麒麟阁从未见识过的大雨,它白亮亮白哗哗白森森仿佛无数根马鞭子竹杆子从天上劈头盖脸抽过来,铺天盖地的雨水落在吴都建邺城威风八面、斗拱飞檐的升贤门、公车门、明阳门上,落在黄墙红瓦、气势如虹的昭明宫、武昌宫、乐贤堂上,落到深青浅黛、连绵起伏的幕府山、栖霞山、牛首山之上。我现在在大漠深处一场接一场呼啸而至的秋风中回忆南方一场接一场绵绵密密的雨水,回忆多年以前在吴国经历的那些阴谋与杀戳,心境悲凉,手脚冰凉。我在白爵观整整呆坐了一天,我一动不动像个木偶,生命里与生俱来的忧伤和哀愁如同秋风卷落叶一样袭上心头,我在南方铺天盖地、绵延不尽的雨水中与庞少白交流。庞少白显得从容而达观,我知道这是他伪装出来的淡定,因为他知道太初宫的奸细无处不在。但是他不能不来见我,因为我们在宫中疏于往来反而显得不真实。我知道不管丽阳公主如何暗中相助,让我们所言所行滴水不漏、铁证如山,但是太初宫对我和庞少白早就疑窦丛生,我必须尽早与赤乌接头,尽可能早日离开吴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