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在大漠呼啸的北风中回忆当年发生的这一幕仍然能感受到丽阳公主的震惊,她得知自己就是那个被炸飞的红蓼和秋蓼千雪竟然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妹时,她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那声尖叫像刀子一样深深地扎进我的身体,我感到深入骨髓的疼痛。当黄嬷嬷将她拉过来、撩起她耳后的鬓发亮出她们姐妹一模一样的红胎记时,她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千雪没有哭出声,但是她的眼泪已经奔涌而出。她抽泣着将丽阳公主抱住,姐妹俩哭作一团。在场的人谁也劝不住她们,谁也不想劝慰她们,知道此时任何劝说都是徒劳的无用的,就放任她们撕心烈肺地痛哭。丽阳公主突然停止了哭泣,她用力发狠地擦拭着鼻涕与眼泪,然后痴坐在昏暗的宫灯下:“秋蓼,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你姐姐红蓼?”千雪点点头:“是。”丽阳公主的眼泪又默默地流了一脸:“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千雪说:“时候没到,你这样子火爆脾气我怕你心里藏不住话,露了老底。”丽阳公主抬起红肿的眼睛仇恨地盯着我:“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你明明知道这一切为什么还要和我谈情说爱还要同意和我订婚、成亲?”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红蓼,你也别激动,我会将前世今生的往事全部向你和盘托出,我一定会这样做。只是,时机没到。”丽阳公主愣怔了一下,仿佛受到寒冷的刺激:“还没到?那要到什么时候?”
这时候忽然灯笼熄灭了,一缕月光像刀一样从廊檐下戳进来,将屋子里的人照成雕塑。丽阳公主无力地趴伏在桌案上肩膀不停地抽搐,她突然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暴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然后仰面倒在地上,脑袋正在砸一只荷花缸沿上,发出瓦片一样破裂的声音。我吓了一大跳,大家慌忙扑上前托起她,血水从她脑后静静流下来,地上很快汪了一大片红油漆似的凝滞血水。我疯狂地叫着她:“丽阳公主,大公主——”丽阳公主突然睁开眼,陌生的疏离的眼神让人害怕。她动手将我和千雪托在她腰间的手掰开:“放开,你们放开,放开呀——”我诚惶诚恐放开手,黄嬷嬷上前蹲下来:“红蓼,你没事吧?快,你们去拿药啊?”丽阳公主狠狠搡了她一把,缓慢地安静地坐起来,就一直坐着不说一句话。有女仆拿来药膏给她包扎伤口,她挣扎着推开了千雪:“我不痛,我不痛,我真的不痛。”她将头抬起来,眼神里有一种小女孩式的娇嗔。黄嬷嬷吓了一跳:“大公主,大公主——”她紧紧握住丽阳公主的手,丽阳公主狠狠推开她,冷笑着:“哼,我是丽阳公主?丽阳大公主?”黄嬷嬷连忙说:“哦,红蓼,我的红蓼姑娘。”她将丽阳公主当成红蓼哄着:“红蓼,红蓼——”我一言不发果断有力地替丽阳公主包扎后脑勺上的伤口,千雪说:“不行,这样不行,她其实伤得很重,一定要去太医那里看——”我替她包扎好,用力在她下巴下扎紧,然后在她面前蹲下:“来,快趴上——”
丽阳公主非但没有趴到我的后背上,反而跳起来狠狠踹了我一脚,她那一脚踹得真狠,她也同时跌落在地。她投向我的那一道目光凶狠而歹毒,像刀子一样闪着寒光,当然也像刀子一样割得我脸火烧火燎地疼痛。宫里仆人们来了十几个,一起动手架着丽阳公主离开了昭明宫。我和黄嬷嬷对视了一眼,千雪悄悄地说:“宫里越来越不安全,我不能离开皇爷,更不能离开红蓼姐,她是个马大哈的人,稍不留神就会死于非命。”黄嬷嬷说:“目前我的身份没有暴露,我担心你,担心只是苏大人,他的身份远比我们复杂。”我瞪了她一瞍:“你怎么知道你的身份没有暴露?成天在太初宫刀尖上行走,奸细遍地都是,你能夸出这样的海口?”黄嬷嬷脸上充满了不屑,从这一刹那神态里隐隐现出一种女侠风范:“我怎么不知道?你说宫里什么事我不知道?包括你苏锦书——你别和我争,你还没到时候。”她说着撩了一下散乱的额发:“你们各就各位,然后等我消息。”她转身像一阵风似地要离开,千雪拦住了她:“告诉我,我爹苏子春此刻在哪里?我现在想见到他,请安排他到建邺城里来。”黄嬷嬷斩钉截铁地说:“等我消息。”我和千雪目送她匆匆离去,心里怅然若失。几乎与此同时,从她消失的廊檐上,在斗拱飞檐之上出现了一只赤乌鸟,就是吴国的神鸟赤乌,它有节奏地扇动翅膀发出拍书一样的声音,然后歇落在雕梁画栋之上。它似乎并不焦急,在那里跳来跳去。我按着与毕飞羽的约定取来一把草籽用手托起,它先是绕着我在头顶盘旋了几圈,最后收起翅膀扑楞楞落下来,旁若无人地啄起草籽。这个细节让我知道这只赤乌鸟正是毕飞羽单单用来传递情报的。他跟我说过,如果是平常吴国常见的赤乌鸟,它们全都用小鱼小虾或者是螺丝来果腹,对花草种籽视而不见,只有毕飞羽专门喂养的赤乌鸟才食草籽。赤乌鸟轻轻在我手心啄食,我捉住它橘子黄色的细腿,果然上面绑着东西。取出来一看,是一块彩锦。
这是一块晚霞红彩锦,用精美的纹饰勾勒出凤凰图案,精美得令人怦然心动。我认出这是一块蜀锦,只有蜀国才有这样漂亮动人的彩锦,上面用黑漆写着一行字:
十一月初六丑时,清凉山清凉寺见。
盖在字上的是一枚浅浅的我最熟悉的麒麟帖,我突然冷汗淋漓,我断定这并非毕飞羽所为,而是有人巧妙利用了毕飞羽习惯手段利用真实的赤乌鸟向我传递假情报,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意味着毕飞羽可能被人为控制。我剪下一角向宫中裁缝确认,这是一块蜀锦,但是这不能说明什么。我猜测它的出现可能与叛逃的周慕郎有关,我甚至确认周慕郎极有可能是假叛逃,是他与宫中联手设定的谍中谍,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诱我出手。我带着这块蜀锦来到南宫,皇爷的狐惑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他双目紧闭卧在龙床上。我查看了很多医书,知道狐惑病口眼与肛门全都溃烂,我给他开了药方甘草泻心汤他却一直不肯服用。他脸色蜡黄气息微弱,我跪在龙床边伺候服药。他突然睁开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那种陌生的眼神让我恐怖,因为那眼光像一把剑一样直插我心底,让我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一道寒光照亮。他的眼光像回光返照一样,随着他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惨号他头痛得在床上打滚:和从前一样他双手捂住太阳穴部位在龙床上滚来滚去,看上去十分滑稽。你无法想象平时威风凛凛比皇上天子还要尊贵的二圣皇爷,现在就一身落叶黄襦衣在龙床上翻滚,并且嘴里唉哟唉哟叫唤着,你如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坐着香步辇出行的一言九鼎、垂帘听政的皇爷。我一时还在愣怔的时候,无为子突然点拔我:“左御史大夫,你到是给皇爷把把脉啊?他这回痛得可真要命哪,他哪一回痛成这样?”
无为子的话让我蓦然一惊,但是在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我一言不发给皇爷配药,不是空空道人给我的老方子,而是我独创的甘草泻心汤。这回我加了足量的头痛药,不仅有川芎和丹参还有藏红花,那是来自西域的良药,当然更多的还是甘草。但是这一回足量的猛药并没有药到病除,皇爷仍然在叫唤,只是他不再翻滚,叫唤也变成了呻吟。我觉得我入建邺城这两年医术越来越糟糕,到现在不但为奸还是行医全都糟糕到不忍直视,但是皇爷却一直待我慈爱如初。期间有过反反复复,但是最终他仍对我疼爱有加。其实此时我已心不在焉,我狐疑地盯着皇爷,他仍然发出有节奏的抽搐,时不时呻吟一声,那是有气无力的呻吟。我狠狠心不再搭理他,转身从南宫出来。这一日南方的天空一片湛蓝,蓝得像蓝竹布一样的天空水洗过一样清洁无尘,只有一朵两朵雪白的云彩停在那里,如同擦洗云母石的棉花。鸟鸣一波一波从耳畔响起,风吹树摇芙蓉花落,满地都是浅粉色的芙蓉花,在芙蓉树下铺了厚厚一层,看上去美得触目惊心。我在芙蓉树旁站立片刻,无为子却匆匆跑过来站在宫殿一角招呼我:“左御史大夫,皇爷召你。”我匆匆回到南宫,皇爷孙佩已经被人扶起来端坐在龙床上,他的脸色仍然焦黄如蜡,干瘪的嘴唇往口腔收缩仿佛牙齿已经掉光,有一缕口涎从豁口流出,滴落到襦衣上。因为没有戴帽子,发髻零乱松散,遮蔽了他昏花的老眼,一刹那间的苍老让人吃惊,原来苍老是发生在刹那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