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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街的角落里有一处戏台,搭在池塘正中央,院子虽小,但做得精巧,亭台楼阁无一不有,青绿色的溪水潺潺,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感觉,只是位置偏僻,少了些人气,落了个满园的清冷寂寥。
门口的检票员趴在桌子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机,小小的一块屏幕里,是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客栈。
夜幕时分,一个高挑纤长的身影出现在远方敛成一线的天际处,女人逆着光,手腕垂着,衣袖拢着,露出来的一截白得像雪,提着盏没点亮的素灯笼,慢悠悠地从石板街另一头走过来。
她长得很漂亮,眉眼如画,乌黑的长发盘着古典的样式,端着不动时,当真像一张古时候的仕女图,偏偏眼底下的泪痣让整张脸生动起来,又每每踩着黑沉沉的夜色而来,像是话本里头勾人心魄的画皮妖怪。
门口检票的人顿时来劲,连忙站起身和她打了个招呼。
“关小姐,又来听戏呀。”
关裴就轻轻柔柔地笑:“是的呀。”
她说话没有口音,听不出是哪里的人,但语调像是拂动一池春水的风,不急不慌,特别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检票员想和她多说说话,又添油加醋地补了句,“小姐这几日都在等着您呢。”
是了,这园子的主人念旧,像是仍然活在上世纪末的大家闺秀,底下人皆用小姐来称呼她,但那位小姐并不是在等她,话到嘴边又觉得好像没必要费这个口舌。
关裴心里的笑淡了几分,脸上没变,还是盈盈的,不说话,就看着他。
被那样一双秋水似的眼睛看着,即便对方不理睬你的话也让人生不出来气,检票员讪讪,她不言不语,就带着这样如沐春风的笑把票子递过去,便进了园子。
通往湖心戏台的是一座石曲桥,名为八苦,水是活水,赤红色的锦鲤悠然自在地摆尾,绕过最后一折“受阴”,挂着灯笼的戏台就出现在眼前,飞檐只有一层,手工制作的布景早已泛黄褶皱,用不上的道具落了灰,像是谁记忆里那些陈年往事的样子。
千米开外也有一座戏楼,名为畅音,三层之高,早些时候,凡是逢年过节、帝后生辰,那叫一个歌舞升平,生旦净末丑,锣鼓胡琴京二胡,热热闹闹凑齐一大台子。
相比之下,这里可就荒凉多了,一个人和一个亡魂、一个戏台和一个偶尔出现的观众,这就是全部了。
但关裴很喜欢这里。
几年前,她头一次来此处,在拍摄悬挂于檐角的红灯笼时注意到里面有黑色的阴影,长条形的,抖出来一看,是几张无人问津的旧戏票。
上面没有日期也没有剧目名称,只写了“故园”两个字,用的是小篆,古意盎然,和客栈老板娘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是座小型私人园林,当天演什么、演不演,全凭主人兴起兴落。
来的那天有些迟了,戏目接近尾声,古色古香的园子,昏黄灯笼微微晃动,在亭台楼阁间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处处不提故,处处皆是故,戏台上的女旦对离地三尺的高度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往边缘踏出一步,胭脂红的女帔像落花一样飘摇,在深沉暗夜里坠入如鬼如魅的人形虚影里。
演的恰好是《绿珠坠楼》。
关裴有一瞬间的恍惚,女旦并不理会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就转身,径直去了后台。
夜色渐浓,她仍然站在曲桥中央,也没人来赶她,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黑暗里的水声,在这个本该随风而逝的故园里,人、鬼、活死人都各自安好,那一刻,关裴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地方。
来的次数多了,也就摸索出一点规律,每月初一十五,演的都是这出戏,今个儿恰好是十五。
戏台前的椅子是那种老的长板凳,风吹日晒的,有点跷脚,关裴不在意这个,她定定心心地在一侧坐下,双腿并拢微斜,把灯笼搁在膝盖上,雪白光洁的流苏像月光一样倾泻下来。
在戏即将开场前,园子门口又进来了一个人,在她斜后方的那张板凳上坐下来了。
她来这里的次数也不少,从没碰上过别人,关裴侧目看了眼,是个男人,眉目年轻得有些过分,坐姿懒散,两条腿交叉叠着,身边放着个帆布包,看着很沉,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
像是来旅游的大学生。
但关裴知道他肯定不是,很奇妙的一种直觉,硬要说的话,他太气定神闲了,是那种在社会里摸爬滚打过很多年、天塌下来都能先喝口水的处事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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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散,人也散。
女旦拎着水袖,静静地站在戏台下,在黑暗里艳丽得像是朵将要开到荼蘼的海棠,她视线透过他们,落在浮于湖面的八苦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