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里写李鸿章的千金擅诗,有诗评马尾之败云:&ldo;论才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rdo;,对张佩纶颇有怜才爱惜之意。这是话本小说之衍,无非谈资。如若没有《清史稿》的史笔,我至多当它是一段红尘艳事,诗词曲赋里的粉末香屑。李鸿章真是霍霍君子,能成为晚清中流砥柱,并非无因,亦非浪得虚名。能不拘门这样肯把小姐许给一介清流,而且是战败之臣,能有几人?若没有他的成人之美,张佩纶与李菊耦不结秦晋之好,没有爱玲的姑姑和父亲出世,爱玲又毛之焉附呢?中国的家族血脉如河流,不可割裂,如黄河长江,潺然流动渊源不息。算起来,张志沂是李鸿章的外孙,爱玲也就是李鸿章的曾外孙女,真正的贵族之后。爱玲虽然出生在上海的张公馆,但她的命运,她的作品都与南京的祖宅隐隐相连着。关于这段家世,爱玲的态度是暧昧不清的。小时候一次放月假回家,弟弟像抢到一条独家新闻似的,故意以一种不经意的口吻告诉爱玲:&ldo;爷爷的名字叫张佩纶。佩服的佩,经纶的纶,绞丝边。&rdo;爱玲诧异这个名字有点女性化。平常看祖父祖母的遗像习惯了,只晓得是爷爷奶奶,从来没想到爷爷也有名字。又有一天放假回来,弟弟给她看新出的历史小说《孽海花》,不以为奇似地撂下一句:&ldo;说是爷爷在里头。&rdo;她切切地看了起来,凡是关于庄仑樵的地方都看得格外仔细。&ldo;我看了非常兴奋,去问我父亲,他只一味辟谣,说根本不可能在签押房撞见奶奶。那首诗也是捏造的。&rdo;父亲让她去读祖父的文集,然而&ldo;典故既多,人名无数,书信又都是家常话。几套线装书看得人头昏脑胀&rdo;,却又不好意思问人,担心别人以为自己&ldo;喜欢讲家世似的&rdo;。她虽然从未见过这位传奇祖父的面,却似乎很欣赏他,说他好。这与母亲和姑姑态度迥然相异。也许并非因为血统遗传,而是仰慕祖父的才华。她读到他的手稿,也许感觉他是个性情中的真人,能够体味到那人生的起落,有一种浩淼的&ldo;身世之感&rdo;。这样的情结在以后有种种流露,这样的出生,她并不刻意拒绝,自然也无法拒绝。偶尔引以为荣耀也是自然的,也并不过分。常人常理,无可厚非。然而又有引起他人种种的猜忌。&ldo;张爱玲在发表文章之余,对于她自己身怀&lso;贵族血液&rso;,却是&lso;引以殊荣&rso;,一再加以提及,俾众周知&rdo;。甚至有讥讽之语:&ldo;什么名门望族,什么贵族之后!李鸿章不过是叶赫娜拉氏座下的一条狗,见了她口称老佛爷吉祥!如此的奴颜媚骨,有什么好拿出来显摆的?&rdo;我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家族血统,又扯到门第相当,贵族之后,典型的阶级思想。但终觉得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异的,对那些冷嘲热讽之人,我只是嗤一句:&ldo;就是看你没有,显摆给你看的!&rdo;我不介意有人批驳我门第观念深重。最厌这一类道学先生,俨然自己是劳苦大众的代言人,其实不过是禄蠹之流,假清高,名利之心比谁都炙热。血统无须提,这是天生的。亦有古人说:&ldo;王侯将相宁有种乎?&rdo;隔了千年,亦是金石之声,铮铮入耳。然贵族家风,如何又不能宣扬?中国的王道便是世袭,一家之言,一脉风流。好的东西经时岁锻打留下来,化做中华之经脉。时间在其中缓慢流动,融入中国人身体里的精气神,亦可刚亦可柔。爱玲的祖母有四句诗:&ldo;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荣。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rdo;多情人看到凄凉,我无情之人却只闻到朱楼碧户的脂粉花香,砖头墙fèng里渗出的繁华遗迹、赫赫风流。看到高高门楣上挂的四个字‐‐煊赫家声。即使是旧的,也是一脉相承,做个贵族之后,即便没落了,有&ldo;煊赫旧家声&rdo;可供遥想,有什么不好呢?风流亦可自赏。桃之夭夭传奇依然延续着。跨过世纪的门槛,就到了张志沂‐‐爱玲父亲这一代了。大盛大衰,也是宿命。这样显赫的门第,留给后人既是光芒,也投下了沉重的影子。无法增添荣耀,不如颓废。又逢乱世,家也就渐渐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