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就听见“嘎吱嘎吱”的声响一刻不停的在耳边回荡着。我极不情愿的睁开眼睛,把被子捂得严严的,抬头一看原来是柴火房的木门被外面的风雪吹动时发出的声响。我看看旁边的婆婆还在熟睡着,给她盖了盖被,然后起身去把门按严实。
外面的雪花,足足有半个拳头那么大,漫天飘洒着。
我把帽子戴好,顶着风走了出去。这次寄居的地方是靠近城郊的一家驿站。驿站的老板人很好,准许我们在后院的柴火房里面住,提供食物,只要我白天在店里帮帮忙就好。我走到柴火房旁边的马厩里,给它们换上饲料,我很喜欢这些马,或者说我很喜欢动物。起码只要给它们食物它们就会呼哧呼哧的朝你聚过来,尤其是在这个寒冷的让人难过的季节里,它们就会把你信奉成神。
换好饲料后,我把马厩的门紧紧的关上。院子里是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积雪,一直没过我脚踝的位置。我艰难的在里面行走,从墙角拿了一把扫帚,开始吃力的扫着。
过了一会儿,驿站里来了一队人马。
光看打扮也知道他们是谁,白色的绒衣铠甲,锋芒如刺的战戟,一共十名帝国使团的人,在他们中间是一辆被他们托举起来的装饰极其奢侈的皇家贵族马车。下着这么大的雪,车身上却丝毫未沾。我在远处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低头继续清扫着积雪。
老板慌慌张张的从前堂跑了过来,看到这一众人后慌忙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地匍匐在厚实的雪层里。
“不知……使……使节大人……”
“那个人,为何不行礼?”其中的一名帝国使节指着我的方向,突然沉声说:“难道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么?”
“大……大人息怒,他……他……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老板吓得一身冷汗,赶忙冲我招手,让我过去。我把扫帚放下,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了过去,站在他们面前,这还是我第一次站的离这些人这么近。
老板拽着我的衣袖,向下用力的扯着,“快跪下,快跪下啊,不想活了啊你……”
“为什么要跪?”我愣愣地问了一句。
“看来你们家里人没有好好教你在外面的规矩啊,看你年纪不大本公主不妨就亲自教教你好了。”薄如蝉翼的帘帐里面传来一个娇气而又冰冷的声音,“看到这辆车顶端悬挂着的那枚白金色的徽章了么?白金色代表的就是皇室的意思,这也就意味着你,必须跪拜!”最后四个字,突然加重了语气,一股若有若无的力量忽然传进我的小腿,仿佛在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开始凝固成冰,不再流动,我双膝一沉,重重地砸进了雪里。
“这样不就乖了嘛。”那个声音笑着说。然后帘帐被微微掀开,露出一张精巧而又别致的小脸来。她单脚往前轻轻一迈,在一名帝国使节的肩膀上站好。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长裙,蓬蓬松松的裙摆仿佛绽放开来的大片莲花,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惊艳之美。她低头瞄了一下被她的幻术压制着正跪倒在地的我,花瓣般妖娆的嘴唇上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她伸出手指捻住几片透明的雪花,轻声地自言自语着:“不要让这么点小事情破坏了今日出行的兴致。金老板,这个人是从乡下小镇里来的吧?”
老板浑身哆嗦着,满脸都是汗水。别人也许不知道这位雪国公主是什么脾气,他可是知道,因为这位姑奶奶几乎每年都能来这城郊僻壤的地方溜达个一次半次的。他看了看我,然后小声地说:“禀告……泉泠公主,他……他是我乡下来的亲戚,到我这里来某个差事……”
“这样啊。”那位公主殿下点点头,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一动不动的,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泉泠公主用眼神示意了其中一名帝国使节,下一秒,我的整个头就被一只宽大而又有力的手掌禁锢住,然后狠狠地压进了厚实的雪层。寒冷入骨的凉意仿佛虫卵一样被注入到身体,流入每个毛孔。一些比石头还要坚硬的雪块直接划破了我的皮肤扎进血肉里,大股大股的雪塞进嘴里,一直延伸到喉咙。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无数种疼痛交织成黑暗的漩涡把我逐步吞没着。
几秒钟的时间,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的感觉。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正好对上泉泠那张毫无瑕疵的笑容。她的笑容很轻很淡,安静的像蓝天里慢慢晕透出来的一缕缕云片,带着千丝万缕的春意。可是忽然她的笑容就戛然而止了,她缓缓把头转向一旁的那个破陋的柴火房,精致的脸上逐渐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渐渐的,我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里,眼神呆滞,表情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更像是惶恐。
突然,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拉扯住我的脚踝,然后用力地往上一举把我抛了出去。成千上万根白色的丝线编织成捆缠绕住我的腰际。正当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的时候,只见几十米处的下方,整片雪层瞬间崩碎,无数股白色绸缎状般的东西汹涌的冲了出来,像怪兽嘶吼时的獠牙一样肆意的喷张着,将那些帝国使节全部掀翻在地。
几秒钟后,泉泠和十名帝国使节纷纷从崩裂的雪层中挣脱出来。
她飞身站立到一名帝国使节的肩上。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敢让她受如此屈辱,这是第一次。无数的雪花飘零飞落在眼前,泉泠咬着牙,说:“好大的胆子,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们挖出来,然后碎尸万段。”
我从来没想过婆婆有一天会飞天遁地,会无穷无尽的幻术,会像许多传奇中的人物那样。
就像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飞鸟会和深海中的鱼做朋友,相守相伴一样。因为我觉得那些太不可思议了。
但显然,身边的婆婆俨然已经变成了这些不可思议里面的一个传奇。
“婆婆,婆婆你怎么样?”我把婆婆扶到一棵枯死的老树下坐好,这里离驿站应该有一段的距离。我不记得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在一阵柔软触感的包裹下,睁开眼睛就到了这里。驿站的金老板也在一旁昏迷着。
婆婆的脸色很难看,每一条深深的皱纹都记录着岁月的兴衰。灰白色的长发从脸颊两侧垂下,也失去了以往的光泽。她伸出手抚摸着我脸颊上刚刚留下来的伤口,虚弱的说:“婆婆没事儿……只是岁数有些大了……”
“婆婆……你……”
“不要害怕……生老病死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婆婆也活了这么久了,早就活够了……这也是每个人的宿命,就像落叶,总是有根要去寻的……”婆婆用手指抚摸着我被帽子遮盖住的那半张侧脸,说:“孩子,你也是这样?你的宿命又是什么呢?我曾经用幻术去探寻可惜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所以你自己的路要你自己去一步一步地去走了……至于这只眼睛……咳咳咳咳咳……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婆婆,别说了,休息一会吧。”我的眼睛温热温热的,有些快抑制不住要哭出来的感觉。很讨厌这样生死离别的场面,更惶恐的是你无法去摆脱掉这件事情。也许就像是婆婆说的那样,这是每个人的宿命。
我就这样抱着婆婆渐渐冰凉的身体坐了一整夜。
一直到雪即将蔓延过我的双腿时我才清醒过来,浑身是酸麻的寒冷。金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把婆婆埋在了那棵老树的下面,埋在了这一片白色的苍雪里。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没了婆婆,这个世界上仿佛真的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