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约好在学校的天台上庆祝他毕业,我也没有什么好送他的,就偷偷带了两罐啤酒,两袋鸭脖,我掰开易拉罐,一本正经地说:“祝:白瑛同学高中毕业!”他和我碰了杯,唱着喝着我们开始聊小时候的事,就好像是分手前的某种仪式,儿时的我们拌过嘴,打过架,也互相帮过忙,度过了当时的我们以为天塌下来了的“坎儿”。好比如六年级时我在家里踢球,把我妈的手镯摔碎了,吓得我在电话里话都说不利索了,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和白瑛说:“白瑛我完了!我妈会杀了我的!怎么办啊白瑛?!”后来白瑛不知道上哪儿找了个一模一样的便宜货给我偷梁换柱,我妈至今不知道这事儿(对不起啊妈)。现在想来,走投无路时我第一个想到的都是白瑛。还有一次,我记得是初一下学期的时候,那时白瑛还没买单车,他一个人跑电脑城买硬件,为了凑齐买东西的钱胆子贼大地跟他妈妈把学费报高了两百块,结果配件买回来他在公交车上睡着了,被人把剩下的学费偷走了,我放学后从游戏厅回来,见他一个人在小区亭子里呆坐着不上楼,他也是害怕的,白瑛妈妈对白瑛一直很严格,所以白瑛一向很独立,也很怕让他妈妈失望。我就拉上他,说我有办法。其实我也没有办法,我那时唯一能找的人就是外公,那时学费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好在我外公退休工资还不错,加上最疼我,我说我把学费弄丢了怕被我妈骂,外公二话不说就帮我出学费了,还和我拉钩保密,我高兴地跑出来把钱塞给白瑛,白瑛那时的表情我一辈子忘不掉。那些钱他后来从自己的生活费中匀出来凑齐了还给我,我外公说没必要还,我们就给他买了一套茶具,还有一部收音机,我小心抱着装茶具的包裹,白瑛载着我,我们在和今天一样的夕阳下骑车去了外公家,外公收到收音机乐得合不拢嘴。喝到傍晚,白瑛忽然说:“那辆单车送给你了,以后你骑它上学吧。”他说这话时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就好像在做一个托付,很放心的那种,很轻松的那种,我却忽然有点不开心了,我说:“我今天路过礼堂时看见你做毕业发言了。”他问我:“哦,我帅吗?”看吧,他就只在意自己帅不帅。我捏了一下啤酒罐,狼狼地说:“我觉得一点都不帅,你说那些话假透了。”白瑛像是愣住了,没有说话。我嬉皮笑脸地看着他:“本来就假嘛,你是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了,你就是个大、烂、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明明不想说这些,我就是阻止不了那个喝醉了的姜·魔王·赫,我说不行不行快住嘴,这么好的氛围全被毁了!我拼命晃自己脑袋,但我还是不停在说,我说你一点都不帅,你在我心里就是个丑八怪,说完这句我都快哭了,我说求求你了姜魔赫,你特么能别说了吗?!白瑛你揍他啊,你快揍他啊!最后我脑门叫嚣得都快炸了,一脑内往后栽倒在地上。看着夕阳头晕目眩时,一个人影模模糊糊出现在我视野上方,他蹲下来,俯看着我,然后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满面的不知所措。我眼眶辣辣的,眯着眼说太阳好刺眼啊,他把手放我眼皮上,帮我闭上了眼,可他手一拿开,我就又睁开了。我眼睛的开关好像坏掉了,只能直视着太阳,直到一条冰凉的红色盖在我眼睛上,滤去了刺眼的光。是白瑛的领带。他就要离我远去了,我们一起长大,曾经形影不离,如今距离却越来越远。怪不了我,怪他,谁叫他要跳级,谁叫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已经努力过了,我努力了啊!醉酒的第二天我依稀还记得自己说胡话的事,也记得是白瑛把我扶回来的,他把我扔楼下,自己走一旁打了个电话,才架着我进了电梯,上楼后从我书包里找出钥匙开了内,我妈去打麻将了,谢天谢地。我早上醒来看见他在手机上的留言,让我记得早起漱口洗澡,别被我妈发现。托他的福我没被我妈抓包唱酒的事,但我更怕白瑛把我说的那些话当成酒后吐真言,想找他道歉,又怕见面尴尬,就小心翼翼编辑了一条微信发给他,像小学生写作文一样,我写道:—白瑛,对不起,不管昨天我说了什么,都不是我的真心话,请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如果我说了一些让你生气的话,那也只是因为我对你即将毕业这件事感到难过,也为自己无法跟随你的脚步感到难受,请相信你是我最在乎的朋友,只要有可能,天涯海角,风里雨里,我都等你,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和你做一辈子好哥们,好兄弟。—你永远的兄弟姜赫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关房间里反反复复地修改措辞,头发都快掉光了,很久后我回想这封信,都觉得好笑,太特么傻逼了,你说人怎么会有这么傻逼的时候啊。我写完又仔仔细细读了n遍,正要发出,我妈直接扭开我房内,丢下一声“快起来,白瑛在外面等你”。我手忙脚乱地收起手机,边穿鞋边冲她抱怨:“你不知道敲内吗?!一点都不尊重子女的隐私!!”完了我做贼心虚地走出来,瞄了眼大内外,白瑛靠着走廊等我,胳膊下夹着滑板,我心想再几天就高考了,他都不准备的啊!他转头看见我,说:“走,出去玩。”我点头哈腰地穿上鞋跟他后面走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特安静,只有黑色的滑板在他脚下来回滑动,发出骨碌骨碌的声音,特别渗人,我终于忍不住干咳了一声:“那个,昨天,对不起啊……”他冷笑一声看过来:“说对不起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我看他浑身分明散发着一团黑气,立刻就想扒开电梯内冲出去逃命。“想赔罪的话,今天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懂吗。”他说完走出电梯,我跟个狗腿小弟一样跟在他身后。那天他可是把我折磨了个够,陪吃陪唱陪玩,我兜里的钱都被他骗光了,一起去吃小龙虾,龙虾上来我刚拿筷子,就被他一筷子挡在锅边,说:“今天我吃你看。”行行行!!谁叫我说了无可挽回的话!只要你开心!我伸出双手赔笑脸地做了个“你请”的动作。差不多一个小时就看他在我面前花式吃香喝辣,我还得给他买水,叫服务生,后来他去洗手间,临走前擦了擦双手挑眉看我一眼,我朝他笑笑,尽量装作老实巴交。他一去洗手间我就趁机一口气吃了三只小龙虾!哈哈,爽!后来白瑛回来了,坐下来后我还有点紧张,但他似乎也没怀疑我,往我身上看了一眼,莫名其妙笑起来,什么也没说,依旧以惊人的效率办了那锅小龙虾。回来的路上我在地铁上睡着了,估计也是被饿的,睡着睡着听见什么声音,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学校的礼堂里,在我正前方的台子上,白瑛站在演讲台后,他还是白衬衣红色格纹领带,正发表毕业感言,优秀得一塌糊涂。他说:“……对不起,不管昨天我说了什么,都不是我的真心话,请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如果我说了一些让你生气的话,那也只是因为我对你即将毕业这件事感到难过,也为自己无法跟随你的脚步感到难受,请相信你是我最在乎的朋友……”等等等等!我猛睁开眼,看见明亮的车厢,白瑛在我旁边猫着背,手里拿着我的手机,正津津有味地念着:“……只要有可能,天涯海角,风里雨里,我都等你,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和你做一辈子好哥们,好兄弟。”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念了那个落款,“你一永远的好兄弟一姜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