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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第1页)

田水祥向水泥厂的厂长田兴国要来了小车,吃毕晌午饭把赵烈梅拉到了县医院。

从血常规查起,胸透视、心电图、脑电图、b超、脑ct,几乎是所有能检查的项目都检查完毕以后,快到下班时间了,田水祥身上所带的钱花得光光尽。医生开了入院手续,叫田水祥交三千元去给赵烈梅办住院。田水祥问医生,赵烈梅究竟是什么病。医生说:&ldo;初步诊断是脑瘤,片子出来再确诊。&rdo;田水祥问医生:&ldo;不住院行不行?&rdo;医生说:&ldo;你知道脑瘤是什么病?是要命的病。不住院是不行的。&rdo;田水祥犹豫了一阵子,他把赵烈梅交给赵烈果,回到松陵村水泥厂借钱去了。

田水祥借到钱,第二次来到县医院时,已是晚上十点了。他将赵烈梅安顿好以后,又回到了松陵村。赵烈果陪了妹妹一夜。

第二天,田水祥到了住院部,还没有问赵烈梅几句就被主治医生叫去了,主治医生告诉他,赵烈梅的病已确诊,是恶性脑肿瘤。&ldo;这病要紧不要紧?&rdo;田水祥不懂恶性肿瘤属于什么病。&ldo;咋不要紧呢?在这儿住几天,到西安的大医院去做手术。&rdo;医生合上了病历夹。&ldo;不做手术行呀不?&rdo;田水祥站在医生跟前没有动。&ldo;不做手术就没有几天活头了。&rdo;医生这么一说,田水祥才明白了赵烈梅得的是什么病。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没有回病房去。他下了二楼,坐在楼房前的花坛边沿,一支接一支地抽了三支烟。他心里乱糟糟的,跟塞上猪毛一样。这两年,日子稍微好过了些,赵烈梅得上了这样的病,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叫他花钱给赵烈梅买命,他花不起;撒手不管,不是他不忍心,而是他的生活离不开赵烈梅。生活不断地给他出难题,他就是个劣性骡子也会被生活教乖的。坐到了快吃中午饭时,田水祥才上了二楼。赵烈果问他:&ldo;烈梅的病咋样?&rdo;田水祥说:&ldo;不咋样。&rdo;赵烈果说:&ldo;要紧不要紧?&rdo;田水祥苦笑一声:&ldo;说要紧也不要紧,说不要紧也要紧。&rdo;他心里十分黯淡。&ldo;你说的是屁话,&rdo;赵烈梅说,&ldo;你对我实话实说,要是要命的病,我就不看了,咱有几个钱,你还不知道?花钱买命,咱能花得起吗?&rdo;田水祥说:&ldo;你叫我咋说实话?我说你活不到明天去了,你能信吗?&rdo;赵烈果已感觉到了妹妹的病不一般,田水祥无法说得很明白,她说:&ldo;烈梅,你就不要问他了,既然来了,就好好治病吧。&rdo;

临回松陵村时,赵烈果送着田水祥下了楼,站在院子里,田水祥给赵烈果说明白了:&ldo;听医生的口气,烈梅怕是没救了。&rdo;赵烈果一听,眼泪刷地流下来了:&ldo;她的命咋那么苦。这咋办呀?&rdo;田水祥说:&ldo;我也心里没谱儿,不知道该咋办,你先瞒着她。我看能不能弄到钱,能弄到钱,就去西安做手术。&rdo;赵烈果说:&ldo;你回去借钱,这里由我照管,你不要操心。&rdo;

赵烈果一回到病房,赵烈梅就说:&ldo;你给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得了要命的病?&rdo;赵烈果说:&ldo;不是不是,你不要胡思乱想了。&rdo;赵烈梅说:&ldo;不是我胡思乱想,我就怕你们折腾,到头来钱也折腾没了,人也见了阎王。我四十九了,农村人该叫五十了,也不算短寿,儿大了,女大了,也该知足了。你们撺掇水祥,叫他借一河滩钱,给儿子戳一个大窟窿,叫他日后咋活人呀?&rdo;赵烈果说:&ldo;谁的头也不是铁箍的,你咋尽往瞎处想?吃些药,打些针就好了。&rdo;赵烈梅说:&ldo;谁还不想活人?只要能治好,大家都省了事。只怕是,不是那回事。&rdo;尽管赵烈果说得很轻松,赵烈梅已经感觉到她得的是什么病。她知道,如果她得了绝症,她就是再套问姐姐,姐姐也不会直说的,她也就不再问赵烈果了。

回到松陵村,田水祥给田广荣说亮清了赵烈梅的病情,田广荣一听,当即就说:&ldo;治,要想办法给烈梅把病治好。你在我这里拿一千元,我给田兴国打个电话,你去水泥厂再凑一些,另外,再跑跑石灰厂,叫石灰厂给你借一些。&rdo;田水祥说:&ldo;我咋能拿六爸的钱呢?&rdo;田广荣说:&ldo;你也以为我田广荣没人情得是?话甜不顶用,你快给烈梅跑钱去。&rdo;田水祥马不停蹄地跑了两天,弄来了七千元,他已经不顾及这七千元日后用什么归还,他只想给赵烈梅把病治好。

三天以后,田水祥到了医院,他给赵烈梅说,要去西安动手术。赵烈梅说她不去。田水祥说:&ldo;你头里面长了一个疙瘩,医生说到西安去把那疙瘩一割掉,就啥事也没有了。&rdo;赵烈梅说:&ldo;哪搭来钱呀?&rdo;田水祥说:&ldo;这你就不要管了。&rdo;赵烈梅说:&ldo;我咋能不管呢?&rdo;田水祥就说了实话:&ldo;水泥厂又借了咱四千元,石灰厂借了两千元,六爸给了一千元。&rdo;赵烈梅说:&ldo;六爸给咱钱了?&rdo;田水祥说:&ldo;就是呀,六爸一再叮咛,要给你把病治好。&rdo;赵烈梅说:&ldo;那就去吧。&rdo;

油菜上场小麦搭色的时节,田水祥和赵烈梅进了省城西安。赵烈梅住进了著名的古都医院。古都医院的诊断结果和凤山县医院是一样的:恶性脑肿瘤。住进去五天以后,医生通知田水祥,要做手术了,再交一万元。田水祥一听,立时傻眼了:&ldo;咋能要那么多钱呢?&rdo;医生说:&ldo;恐怕再交两万元还不够。&rdo;赵烈梅是农民,她的命能值两三万元吗?那个数字对田水祥来说是太可怕了,他们一家辛辛苦苦干上几辈子怕也挣不到两三万元。他问医生手术做了以后,赵烈梅还能活多长时间,医生说,如果手术很成功,也许能活几年的,如果手术不成功,就很难说了。田水祥一听,醋心了。这不是白撂钱吗?这钱他是撂不起的。这一次,田水祥没有哄赵烈梅,他给赵烈梅说了实话:要做手术得两万多,手术能不能成功还说不定。赵烈梅一听就说:&ldo;咱回吧,今日个就回去,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还能把尸首撂在西安?&rdo;

当天,田水祥和赵烈梅回到了松陵村。

赵烈梅的病情很快地恶化了。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过几天抽搐一次。祝正平每天来给她挂一次吊针,用药物维持着生命。村里的好多人来看望赵烈梅,这个硕壮的&ldo;黑节子&rdo;已瘦了大半个,脸上的颜色灰不拉叽的,和赵烈梅同龄的女人们一看她那样子,说上两句话,就转过去擦眼泪,幸亏赵烈梅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人们在叹息洒泪。她知道,她没有几天活头了,这个一向很刚强的女人完全凭顽强的意志支撑着。

那天吃毕早饭,赵烈梅给田水祥说,她要到曹家斜的地里去看看。你的眼睛能看见什么呢?田水祥心里那么想,嘴里说:&ldo;麦子全黄了,再有一两天就能搭镰了,我给你说一说,你就不要去了。&rdo;赵烈梅说:&ldo;我就求你这么一次,你把我用架子车拉到地里去看一看。&rdo;田水祥不知道,那块麦地给赵烈梅留下过深刻的记忆。她想到麦地里去追寻祝永达躺过的身影,再嗅一嗅祝永达身上的汗味儿。田水祥就把她抱进了架子车,拉到了田野上。到了麦地边,田水祥搀扶着赵烈梅,将她从架子车上搀扶下来了。赵烈梅走到成熟了的小麦跟前,用手在黄灿灿的麦子上抚摸着,将麦穗儿揽过来,弯下腰,用鼻子嗅,边嗅边吸。小麦的香味儿大概顺着她的鼻管流进去,流进了她的血液。这是她在人世上最后一次和小麦亲热。她明白,她再也不可能和小麦亲热和小麦较量了,她将要离开小麦离开她和祝永达一起躺过的小麦地了。她不害怕死,但她留恋人生,留恋这小麦,留恋这土地,留恋她的祝永达。她大概觉得,她最后一次和小麦亲近一下,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能看见小麦是什么颜色是什么形状的。这小麦曾经使她好多次地激动过,特别是在青黄不接的三四月间,她一看见地里的小麦,一呼吸含有小麦香的空气,就充满了希望。最使她难以忘却的是她和祝永达躺在麦地里的那个凉风习习的月夜,那天晚上,她充满着欲望,虽然,没有肌肤之亲,但她觉得她和永达的感情一刹那间融在了一起,融入了夏夜。那个美好的月夜兴奋剂一般注入了她的血液,她一想起来就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赵烈梅向麦地中间走了几步,她试图追寻和祝永达躺过的地方。小麦被踩倒了,田水祥拉住了她。赵烈梅像抱自己的孩子似的把小麦搂在了怀里,她哭了,先是嘤嘤地哭,哭着哭着,就像呕吐似的,全身抽动着,扑倒在小麦中间了。田水祥赶紧扶她起来,将她抱上了架子车。一路上,她还不停地抽泣。村里人从架子车旁边走过去,不由得擦眼睛,揉鼻子。田水祥第一次学会了责备自己:我他的就是没本事,就是穷。我如果有钱,能眼睁睁地看着赵烈梅等死?谁叫我是农民?谁叫我没有钱?田水祥只顾拉着赵烈梅走,顾不得擦脸上的眼泪。任凭眼泪从鼻眼洼里一股一股地向下流。他痛苦得只想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当他意识到,赵烈梅将要离开自己的时候,他的心痛得向下坠。结婚二十多年来,这个家的一大半由赵烈梅支撑着,如果失去了赵烈梅,他不可想象,他的日子怎么过。尽管是米面夫妻,长期来建立的相濡以沫的感情如漆一样把两个人胶在了一起。这些天来,他硬撑着没有流泪。赵烈梅一哭,他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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