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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我记得当时你那封公开信广为流传,甚至传到外省和北京去了。你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吗?你都写了些什么内容,居然一纸风行,天下尽知?

王跃文:

说天下尽知那也太夸张了,不过在原单位的确引发了轩然大波。我是按人数每个处室送几份,很快就有人奉命前去收缴。可有些同事推说没见着公开信,不肯交出来。有的处里负责人就说,你们想留着,就复印吧,原件交上去。于是很多人都把公开信复印了。后来我听说这封信的确传到外面去了。有位退休的省级干部看了公开信,说这个比他的小说还写得好,这就是鲁迅嘛。此话传到我耳里,我惭愧不已。我向来敬仰鲁迅先生,却自叹没有他那样的胆略。先生真可谓&ldo;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rdo;。先生当年那种针砭时弊的文章,我写不出也不敢写,写了也没地方发表。对于先生,我只能借古人的话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的公开信立即就到了那位发表&ldo;个人意见&rdo;的官员手里,这都得感谢我处里的某位同事。这位同事见人总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平日对我也极友善,还尽同我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不知道的,都会把他当成宅心仁厚的君子。他见着公开信,觉得讨好的机会来了,立即拿去邀功。其实当晚就有人打电话告诉我,说是谁把信送到某官员手里去的。我听了只是笑笑。我早知道那位仁兄的为人,并不往心里去。那位仁兄至今同我见面,仍是热情握手,寒暄再三。我也从不把此事点破,没有意思。此人在官场上混得并不怎么好,他大概不知道花剌子模国王只准报喜不准报忧的典故,因此屁颠屁颠地把坏消息报到长官那里去。拍马无术,也是发达不了的。

伊渡:

你还能记起那封公开信的内容吗?我感觉这桩公案在目前看来似乎只是则逸闻,多年之后人们会发现它有更多的价值。

王跃文:

今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那封信至今我还保存着,现在不在身边。不过我的记忆力不错,还能记得大致内容。大概是这样写的:某某先生您好!我只能按照现代文明人的习惯称呼您&ldo;先生&rdo;,因为我觉得叫您&ldo;同志&rdo;,心里别扭。鉴于您可以利用您的职权在非个人场合发表所谓&ldo;个人意见&rdo;,我也只好把这封纯个人通信公开给适当的范围。这样才公平。

我说,作为作家,我愿意就我的作品听取任何学术意义上的意见,无论是赞同的,或是反对的。但对学术范围之外的信口雌黄,我只能表示蔑视,不予理睬。可毕竟您的身份不同,而且您在非个人场合发表&ldo;个人意见&rdo;,我只好发言了。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我当时态度的确有些激愤。可是那种情境下,我能不激愤吗?比方,我这些文字就有些年轻气盛的味道。我说,我没有义务向您启蒙文学常识。我只想说,百年之后,我们都会作古,而我的小说会不朽。这已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您。我的小说肯定有它的不足,但却不会因某个人的好恶或毁誉而改变它的价值。对我的小说有争议是正常的,没有争议的才是平庸之作。历史一再证明,文学作品的价值从来就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无论他如何位高权重。&ldo;文革&rdo;时期朝作家们开火的那些棍子们,早已被历史证明是滑稽小丑。

我还写道,我早就料到,我的小说会使两类人不高兴:不开明的和不正派的。我的作品鞭笞的是假恶丑,有人为此不高兴,甚至撑不住风度终于愤怒起来,这正是作品的价值所在。至于您说我的小说&ldo;丑化&rdo;云云,那只能说明您自己神经衰弱,与我无关。我不过是在虚构的艺术空间里,让当今官场形形色色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集中到一起展示他们的灵魂。因而您对我的小说&ldo;上纲上线&rdo;,我只能把这理解成别有用心。您在这方面的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完全是&ldo;文革&rdo;模式,我表示遗憾,也觉得您很可怜。其实我这样分析自己的作品还太浅显了,可是说得太深奥了您也不懂,还是不说了吧。圣人有云: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我说,您会对我下手的。不过我相信您下手的时候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能遮遮掩掩,变着戏法。因为面对真正的良知,您无法光明磊落。我父亲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因言获罪,被打成右派分子,遣回乡下老家二十一年,受尽磨难。家父因为年轻时的遭遇,空耗青春年华,平生无所建树,如今已垂垂老矣,但我对他无限崇敬,因为他的骨头比同时代的许多人都要硬,他比那些垂眉低眼的软体动物们高贵多了。我的父母早就知道有人对我的小说有看法了,他们除了担心儿子的安危,更多的是支持和安慰我。我的母亲认不得几个字,却懂得天底下的大道理。她说,儿子,不当官没关系,只要别跟那些贪官污吏们学坏了。万一出什么事了,回老家来,饿不死你的。有这样深明大义的父母,我什么都不怕。

最后我说,我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我的文学创作都是八小时以外的事,不过就是晚上不打牌赌博、不走门子而已。著作权是法律赋予每个公民的重要的政治权利,是任何一位守法公民都不容许被剥夺的。因此,于情于法,我问心无愧。可是总有人以我业余写小说为借口,把我视为异类。我想错不在我,而是那些人自己太心虚了。先生,事已至此,我明白我将遭遇些什么事情的,我等待着。

公开信大概就是这些内容。我终于等待到了料想中的结果,就是二○○○年被分流出局。如果没有机构改革这个游戏,还真不知他们会用什么方法赶走我。冥冥之中有种神秘的东西不为人知,比方我提到过的儿时做的那个梦,它似乎就预示我此生此世总是在被世俗抛弃。&ldo;世俗&rdo;二字用得不准确,可我不方便用更准确的字眼。

伊渡:

你这封信也够刺激的。可我觉得你说得句句在理,虽然有些火气。但是,中国有自己的国情,胸襟宽大的官员不多。像伏尔泰当年收到别人的批评,他回信说,我不同意你所说的任何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已成为美谈。可惜的是这种胸怀的人不大可能出现在中国官场。所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被分流出局,恐怕同这事有关。

王跃文:

事情已经过去了,评说它已没有意义。但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谁在那个位置上,也许都会发表他的所谓&ldo;个人意见&rdo;。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会因为自己遭遇不公而嫉恨任何人。恩格斯评价马克思的时候说,他也许有很多敌人,但他没有一个私敌。我完全敢于毫不谦虚地套用这句话来评价自己的待人之道。要我嫉恨一个人,是件很困难的事。你嫉恨别人,别人仍然活得自在,痛苦的是你自己。我觉得自己年过四十以后,心态比以往更平和了。凡夫俗子,因为极偶然的机缘,来世上走一遭;又因为极偶然的机缘,有了那些亲人、朋友和同事,包括那些的确十分讨厌的人。但大家都得活着啊,何必着急上火呢?把什么都看得云淡风轻,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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