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上早朝的第一天,也是建文元年七月初九日,燕王起兵的第四天。
他骑马赶到西华门,把马停在外面,跑到乾清宫来。朱允炆已经装束完毕,见他进来,笑道:
“挺准时的。过两天朕让人给你做身制服吧,现在这身太家居了。”
他出了乾清宫,上了大轿。沈若寥跟在边上,走到文华殿来。文武百官都已经到了,整整齐齐在大殿上站着,安静等着天子上殿。朱允炆进了大殿,从正中央的陛阶登上宝座,端端正正坐了下来。沈若寥自觉地站到了宝座左侧的玉阶下。
众臣山呼万岁完毕。沈若寥以为,早朝必将重新讨论平叛大军主将人选。出乎他意料,朱允炆上来却问道:
“方先生,井田制更定实施之事,先生是否已经有确定方案了?”
方孝孺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臣已经草拟了一份方案,请陛下过目。”
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本,低头双手将奏本举到额前,却不上步。朱允炆右侧一个太监下了台阶,从方孝孺手中接过奏本,转身走回宝座边上,将奏本呈递到御案上。
朱允炆打开奏本,那奏章很长很长,连续十几页列的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他大略浏览了一遍,将奏本重新折好,放回案上,笑道:
“朕早朝后会仔细看的。方先生为此事殚精竭虑,真是辛苦了。”
方孝孺叩拜道:“陛下言重了。臣分内之事而已。陛下锐意复古,数月之前改革官制,更定各部司品级大小官员名称,已经颇有成效。陛下却从未因此满足,深知名称只是个表面的东西,古人天下垂治的实现,要究其内在的制度根源。西周井田制乃是实现民生富庶,世风高尚,政治安定,四海清宁之理想的根基,奈何为后人捐弃,实在令人叹惋。今陛下着意恢复西周井田制,为此焚膏继晷,夙兴夜寐,我大明实现古人之治不远矣。”
沈若寥不由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方孝孺。他长这么大,书看得不多,也还不算少,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政见,生活在今天的大明天子,会对复古如此执着,到了近乎痴狂的程度,竟然意图恢复两千多年前的西周井田制。而他手下朝廷的现代官员,竟然也认为这是件英明好事,从而为之鼎力草拟方案。朝堂之上,百官都默不作声;他不知道是否人人都意见一致。
朱允炆敬慕地望着方孝孺退回列中,望了望其他官员,问道:
“众位爱卿,还有什么事要奏上吗?”
齐泰出列道:“启奏陛下,征虏前将军何福已经班师回朝,现正在奉天门外听候宣见。”
朱允炆欣喜地坐直了身子,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什么,何将军已经回来了?快快宣进来。”
众臣依然面朝天子,俯首弓身,无一人回头向殿外张望。沈若寥期待地望着殿门。远远地一个全身披挂的将军威风凛凛地走到大殿门口,上了陛阶,走进大殿,径直走到殿前,半跪下身,声如洪钟说道:
“征虏前将军、都督佥事何福拜见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炆道:“何将军请快快平身。”
“谢万岁。”何福说着,站起身来。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将军,身材短小健壮,方面环眼,唇须齐整,下巴上一撮山羊小胡短而有型。头戴红缨战盔,后缀盖脑,身穿大红战袄,肩结大红四垂巾,外披鳞纹软甲,裆甲护心,束臂鞲腰革,下身膝甲吊腿,外穿红色缺胯战袍,足蹬软革战靴,越发映衬得其人脸上红光溢面,志得意满。
沈若寥突然萌生一种冲动,想看看徐辉祖穿上这身装束,会有怎样英气凛然的大将风范。他可以看得出来,如果脱下战甲,何福的气度是远远不及这个中山王的长子魏国公大人的。毕竟,何福由行伍出身,一点一点积功到都督佥事的位置,而徐辉祖却是天生将门长子,现在又是中军都督府的大都督,大明天子麾下五军中第一人。
朱允炆道:“何将军远涉千山万水,不辞艰辛,智勇双全,平定麓川叛军,解除朝廷云南边疆之忧,真是我大明一大功臣啊。”
何福道:“万岁过奖了。何福才能平庸,此役之功,完全仰仗万岁天恩浩荡,还有西平侯沐将军指挥如神。何福并无寸功。”
朱允炆道:“何将军太过谦虚了,朕一定要重重赏何将军,还有所有凯旋归来的将士们。传朕旨意,都督佥事何福论功进为都督同知,赏钞五百锭,传示五军三天。”
待何福谢恩完毕,天子道:“何将军远道归来,一路辛苦,就请好好歇息两天。将军休假之后再领其它军务吧。”
早朝结束后,朱允炆叫了方孝孺,陪他到文渊阁来查阅关于井田制的文献。君臣二人热烈而投入地讨论起来。沈若寥知道自己不能插嘴,在边上听着一大堆公田私田的又实在觉得头疼,便征得天子应允,站到门外来守卫,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自在了很多。
文渊阁外立着一队御林军,见到沈若寥出来,都不住地偷眼瞄他。沈若寥一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人就是羽林卫的士卒,他的下属,以为他们只是对新来的御前侍卫感到好奇,并没有加以理会。他在文渊阁前面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坐到了门前汉白玉的台阶上。
正在这时,一个人远远地向这里走来。周围的御林军一见到那人,立刻齐刷刷地立正站好;徐达、常遇春、蓝玉出现,大概也无非如此。沈若寥有些奇怪,盯着那个人由远走近。
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虽是一身文服,身上却有种与生俱来的军人气概,步履之间,干净利落,又从容不迫,沈若寥一眼就看出他武功不浅。那人走近了,大约三十年纪,瘦长脸,五官生得清淡随和,目光中却有种不太相称的威严,走到面前,扫视了一圈周围站岗的士兵,仿佛只是很随意地问道:
“昨天晚上,有两个人跑到假山洞里喝酒赌钱,哪两个?”
两个士兵乖乖地站了出来。那人看了看他们,用了嘲讽的口吻,说道:
“很过瘾啊?你们两个是不是以为,御苑桥到了晚上没人经过,守不守也没人知道?”
两个士兵头垂得很低,一声不吭。
那人道:“幸亏去的是我,假如是个刺客,现在我是不是该把你们吊起来,倒挂在大营门口,每个抽上八十鞭子,然后再拿了你们首级?”
两个士兵慌忙在地上趴下来:“属下知罪,请大人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