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男人在下面抱起了笛子,放在了铺满冷灰色碎石子的铁路上,母亲仓促地道谢,跳下了火车。隧道里有一点微弱的灯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金笛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洋娃娃,站在一旁,看着下了车的人从自己的身边跑过,向隧道的尽头跑去。隧道里声音嘈杂,脚踩在石子上杂乱的声音,还有人惊恐叫嚷的声音。在这些嘈杂的声音里,勉强听到了母亲焦急地呼唤,呼唤着金秧秧和父亲的名字。然后她转身叫笛子:“就站在那里,不要动!不要动!”所有的声音在隧道里没有退路地回荡。终于看到了父亲和金秧秧,金秧秧的辫子已经散了,头发上盛开着一摊鸡屎,上面还沾满了羽毛,鸡毛和鸭毛。金秧秧的脸还紧紧地绷着,恨恨的表情,一幅刚刚从激烈的战斗中退下来的神情。母亲把金秧秧从火车上接了下来,父亲看了金笛子一眼,很匆忙的眼神,匆忙得让金笛子觉得委屈。然后母亲抱了金笛子,父亲抱了金秧秧,开始在隧道中跑起来,没有说话,只听到脚下石子惊慌地碰撞的声音和父亲、母亲、金秧秧还有自己嘴里和鼻子里发出的呼呼声,一种很亲切的声音。人们边跑边猜测着紧急停车的原因,有人说,隧道外面开始塌方了,得赶紧跑出去,不然就极有可能被困在这漆黑的隧道里。跑,不停地跑,盯着前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很执著地看着前方。在金笛子的记忆里,那次奔跑用了很长的时间。很久以后,金笛子看见了前方的光亮,微弱的光亮。父亲喘息着,用不同于平常的低沉声音说:“快到了!”母亲没有回答,呼呼地喘息着奔跑着。光亮越来越强,洞口开始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甚至看得见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不大的石块跌落在铁路上,发出令人恐惧的、有着清脆回音的碰撞声。父亲和母亲的脚步在隧道边慢了下来,隧道边的人都犹豫着要不要冲过去,事实上已经冲过去了很多人。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毕竟是小的,还是稀疏的,冲过去就安全了,留下来就意味着还留在危险里。母亲和父亲简短地商量,决定和很多人一样,冲过去!父亲扭头看了金笛子一眼,很简短的一瞥,然后抱着金秧秧冲出了隧道。妈妈紧紧地跟在后面,因为速度快,金笛子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母亲的怀里很重地上下颠簸着。依旧有不大的石头跌落下来,从身边呼啸而过。笛子看到一块小石头砸在一个人的脸上,因为石头的速度飞快,那个人的脸瞬时破了,有鲜红的血液出来,在他高速奔跑中,血液在空气中飘落着,一路洒落过去。金秧秧伏在父亲的肩头,也是这样的上下颠簸着,她回头看金笛子,金笛子想冲她笑笑,可却咧不开自己的嘴。她也看着金秧秧,一直看着,直到父亲和母亲确定已经安全,把姐妹俩从怀里放了下来。站在那里,父亲和母亲商量着下一步怎么办。金秧秧很严肃地拉了金笛子的手,严肃得没有一点语言。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时刻,她们都明白,这是个严肃的时刻。父亲和母亲一致决定沿着铁路走,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再走半个小时的样子,就可以到达山里面的一个小站,在那里,可以搭乘慢车前往目的地。然后父亲和母亲检查了行李,发现少了一个包裹,不过不要紧,一个包裹在现在看来是极为不重要的。金笛子被母亲拉了手,走在四处看不到人烟的铁路上。铁轨两边常常有很高的堤坝,遮住了笛子的视线,让人看不到外面繁茂的原野。只有阴郁的天空,在堤坝外面仓皇地显露着自己苍白的面容,带着青黄的白,一种很容易就会下雨的夏天的阴郁天气。金笛子累了,挣扎着不要再走,母亲蹲了下来,把自己的背放在了金笛子面前。父亲问金秧秧,还能走吗?金秧秧很坚决地点头,父亲就拉起了母亲,把行李分给母亲一包,自己把金笛子驮了起来,再挎着一包沉重的行李。金笛子就这样伏在父亲的背上,怀抱着那个微笑着的、眼睛会眨动的洋娃娃,看着前面的轨道没有一点变化地经过,仿佛前面永远没有尽头,仿佛他们将永远地走在铁道上一样。那时金笛子明白,铁轨是没有尽头的,它会通向不确定的地方,并且没有尽头。玫瑰花精(四)那个小站的站长是母亲一个学生的家长,他在比平时嘈杂了许多的站台上发现了父亲和母亲,还有一言不发的金秧秧和金笛子。他带他们去了他的家里,火车站旁边一个小山坡上的一排房子里的一间。那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满脸的胡楂儿,毛孔粗大,牙齿有着黑黄的牙垢,声音异常地洪亮。金笛子莫名地对他感到恐惧,在金笛子的印象里(从黑白电影里得来的经验),这样的人,是冷酷的、残忍的,电影里的土匪也就是这个样子。家里没有其他人,站长说孩子们放假都回老家妈妈那里去了,跟着就出去了。金笛子惊慌地要求出去站在站台上,这比待在这间潮湿的、乱糟糟地散发着霉味的小屋里强多了,何况这个屋子的主人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金秧秧要求洗头,说自己的头臭死了。母亲说没有时间洗头,然后用湿毛巾要给金秧秧擦头发。金秧秧躲闪着拒绝,然后尖叫着要洗头,说臭死了,都臭死了!一边叫,一边挣扎着要从母亲的手掌之中逃开。父亲和母亲都从来没有那样严肃过,他们的严肃让金秧秧放弃。母亲一遍一遍地用湿毛巾擦着金秧秧的头发,金秧秧嘟着嘴表示强烈的不满,并且不时地从嘴里发出一些抗议的声音。那个人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硕大的饭盒,一个里面盛着有些发黑发黄的馒头,一个里面盛着稀饭,都已经冰凉了。他抱歉地笑着说:“不在吃饭的点上,食堂里的东西都是凉的。”父亲和母亲爽朗地笑着,声音有些夸张,接过饭盒,让他不要忙了。那人出去了,说是看一下坐哪一趟车比较合适。母亲要求秧秧和笛子吃饭,用突然变回来的有些急躁有些阴郁的声音。金秧秧不吃,因为头发很臭,而母亲又不给她洗。金笛子不吃,金笛子从来就不吃面食,金笛子只吃米饭。稀饭也没有菜配,金笛子吃不下那样没有味道的东西。父亲很夸张地吃了两口,大声地说:“真好吃啊!真香!”金笛子再也不会上他这样的当,这是金笛子小时候父亲惯用的伎俩。金笛子抱紧了自己的洋娃娃,说:“不饿。”母亲生气了,母亲用还没有平息下来的急促声音说:“你们两个!就不能好好地听话!还要坐那么久的车,慢车!车上还不知道有没有东西吃呢!吃!”金笛子哭了,觉得异常委屈。金秧秧更加赌气不吃,了嘴,把头扭到了一边。母亲恼火地叹气,父亲说:“算了吧,等她们饿了,自然就会吃了。”那个人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张火车票,说就快到点了。父亲感激地掏钱,那个人推让着拒绝,很洪亮的声音和着爽朗的笑声,说以后也难得再见一面了。金笛子看见父亲离开的时候,悄悄把钱放在了桌上,那个举动让金笛子心里充满了温暖和一种近乎高尚的快乐。那个人把剩下的几个馒头和新买的一起打了包,让母亲带在路上吃,还把军用水壶和金笛子的塑料熊猫水壶灌满了开水,母亲说过,车站里的矿泉水是不能喝的,因为不知道真假。坐在火车上的时候,一家人和那个人告别。他穿着沾满油垢的铁道制服,还是一脸的横肉,还是很洪亮的声音,大声地说笑,挥舞着带着裂口的沾满油污的大手。但是金笛子觉得,他是打入土匪窝的共产党员,是智取威虎山的那个假土匪。金笛子甚至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他,像喜欢电影里的共产党员一样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