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在告别这个曾经令我深恶痛绝的旧房子的时候,我也同时告别了一种家长里短的,人与人之间没有距离的,没有隔阂的,朴实的生活。我想,只有这样解释,才能够为我坐在驶向新公寓的面包车上,突如其来的眼泪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到新公寓楼下时,我们遇到了新的难题,面包车司机突然变卦说有急事不能帮我们一起搬东西上楼,要我赶紧付钱让他走。我一看他那副尖嘴猴腮的样子,也知道这事没什么好商量,于是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和一张十块的票子伸到他面前。没想到,他火气比我还大:“喂,美女,你这样就不好了吧,你男朋友跟我说好了给三百的啊。”我冷笑一声,想讹我,恐怕你还嫩了点。“我男朋友人老实,我来跟你算这笔账。运费算一百绝对没让你吃亏;老房子那边是五楼,按规矩一层楼十块钱,你前后两趟算下来总共是一百块;剩下十块是我人大方,请你喝水的。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司机被我呛得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绕回原地:“你男朋友跟我说好是三百的,你不能不讲道理吧。”“你要是没有反悔,跟我们一起搬东西上楼,三百块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活儿没干到位,钱还想照拿,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师傅,这年头谁赚钱都不容易,您别欺负我。我反正下午没别的事,你要想耗呢,我陪你耗就是,反正我的时间,不值钱。”我说完这番话,又晃了晃手里那三张票子。他瞪着我,这次丝毫没有犹豫,一把从我手里把钱夺了过去。我回头冲简晨烨笑笑:“卸货。”到了黄昏,所有的物件全都妥当地安置好之后,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下门牌号,2106。我们的新生活,将从这个数字开始。简晨烨从背后抱住我,下巴轻轻地搁在我的头顶上说:“昭觉,下一次再搬,就是搬去我们自己的房子,在那之前,这里就是我们的家。”那时候,我是多么单纯地认为,一直以来密布在我头顶的云翳已经微微散开,2106,这个简单的门牌号就像是一条细细的缝隙,令人振奋的阳光正从这条缝中射了进来。谁也没有料到,刚刚搬进来的第二天早上,我和简晨烨就被一阵嘈杂给吵醒了。根据我在安置小区住了那么久的经验,在几秒钟之内我就准确地判断出这嘈杂并不是谁家在装修,而是有人在砸我家的门!我从床上弹起来,迅速地穿上衣服,来不及洗脸刷牙就准备去开门。我的手刚刚搭在门锁上就被简晨烨一把拉开,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我的前面,面对着那些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疑惑地问:“请问你们找谁?”慌乱之余,我还是有点儿感动。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女子,也许是太瘦了的缘故,她的面相看起来十分刻薄,颧骨太高,下巴太尖,顶着一头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称的黄色鬈发,目露凶光。再看她的衣着,都不是便宜货,可穿在她身上,不禁让人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惋惜之感。要不怎么说相由心生,她的行为马上就印证了我的看法。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她双手叉腰,大声叱道:“小贱人你滚出来!”平地一声惊雷,我那点残留的睡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小贱人!小贱人!她口中所说的小贱人难道是我吗?!我恨不得在这个疑问句后面打上一万个感叹号来表示自己的震惊。不知道是我情商太低还是心理素质太差,一时之间,我竟然不会说话了!要不怎么说关键时刻还得靠男人呢,跟哑口无言的我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简晨烨,他的起床气还没过,整个人像一个炮弹似的爆炸了,气势汹汹地冲中年妇女吼:“你是嘴上长痔疮了吗?!”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崩溃了,你不要这样啊简晨烨,你是文艺青年啊,你不要跟中年三八pk谁更嘴贱啊。中年三八脸色一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简晨烨一番,阴阳怪气地说:“哟,小贱人又勾引了个小白脸啊,真是闲不住……”边说,她的目光边移到了我身上,“也是,小白脸身强力壮啊,肯定比老张强不少吧。”简晨烨回过头来,用看世界名画般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是在说“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不用再困惑了,毫无疑问了,她说的小贱人就是我。可是,她是谁?那个莫名其妙的老张又是谁?身后这一群虎视眈眈盯着我的壮汉们是不是打算把我撕成碎片?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跟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老张有过亲密行为。局面正僵持着,中年三八身后的一个长得不去演杀人犯真是可惜了的男人冲了出来,他怒目圆睁,鼻孔里好像马上就要喷出火来了:“陈姐,别跟他们废话,你让开,我替你好好收拾这个臭不要脸的。”过去二十多年里,我被骂成“臭不要脸”的总数加起来都没这一个小时多——老张,无论你是谁,请你出来还我一个清白!“杀人犯”边说着,边把袖子捋了上去,看样子他是真的想当杀人犯。再不反抗真要被这群傻帽给生吞活剥了不可,我当机立断,大声喊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杀要剐先把话说清楚!到底找谁?”“杀人犯”说到做到,真是不跟我们废话了,他直接一记耳光就扇了过来。在那001秒里,风云变,天地陷,我本能地闭上眼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死定了。在001秒之后,我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那个耳光没有落到我的脸上,它在半路被简晨烨给拦截了。七年了,我从来没见过简晨烨这么凶这么生气的样子,我想如果不是我用尽全身力气拖住他,他肯定要进厨房去拿那把我们家里唯一的一把菜刀出来砍人了。在我拉住简晨烨的时候,陈姐也拉住了“杀人犯”,她也看出了我身无二两肉,肯定接不住那一掌,说不定会吐血身亡。毕竟,打小三是打小三,赔上一条人命没必要。陈姐冷静了几秒钟,用手梳理了一下满头黄毛,问我:“你是不是乔楚?”我再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翘楚?我怎么会是翘楚?我在哪个领域算得上是翘楚?如果我当时反应快一点,组织语言的能力强一点,我一定会说:“你来打小三,却连小三是谁都没搞清楚,你的智商是不是随着每个月的大姨妈一起流逝了?”可是上苍没有给我这个展示口才的机会,因为就在她说出“乔楚”这个名字的时候,对面2107的门,陡然之间,打开了。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统一控制了的射灯,齐刷刷地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我想我没有听错,的确有那么一两个白痴倒吸了一口凉气。2107的门后,那张面孔平静地接受了所有的注视,她的声音很冷,语气很平静:“我是乔楚。”就在突然之间,我觉得我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这些堵在门口喊打喊杀的人为什么要来找碴,也突然领悟了陈姐穷凶极恶的背后,除了被丈夫背叛的耻辱之外,还包含了一种只有女性才能感觉到的,微妙的嫉妒。甚至,说句三观不正的话,我甚至都能理解老张为什么要出轨。红颜祸水,大概就是用来形容乔楚这样的女生的吧。坦白说,在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漂亮的女孩子并不罕见,周末去街上走一圈,立刻就能明白什么叫美女如云,应接不暇,有十双眼睛都看不过来。但是,乔楚不属于她们其中。她不是漂亮,她是令人过目不忘。我确信我曾经在哪里见到过她,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