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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京极之龙上(第1页)

临近亲族聚庆的日子,他们家愈来愈热闹,回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不时回想起曾经我们家也有过很热火的时候,如今落得孑然一身,在清池前形单影只,难免黯然神伤。

有乐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怅失之情,生怕我自感被冷落,就瞅隙儿带我出来,一起溜去山坡那边躺下来看风起云过。

平时有很多话的他,今次却没话儿了,就这样平平静静的陪我仰卧在草地上。

刚爬上山坡的时候,看天还是晴空白云,就在我和他各自想心事的时候,没留神儿就浮现出乌云欲雨的阴霾。

走下山坡的时候,有乐指着斜麓一处青翠葱碧的方向说:“那边有很好看的山茶花,我小时候爱去采摘回家种植在庭院里,却总也种不好。其中最难种回家里的一个品种形态就像那天我给你戴的冠帽,虽然我很喜爱,却怎么也照料不好它……”

说到惆怅处,叹了口气,想起个事儿,忙从衣袋里摸出一物,一边用手弄,一边凑过来给我戴头上,说:“这是我给你好不容易找到的长发套,很像真的,而且可以改变几种发型噢。”随即后退几步,端详道:“你戴上很好看!”

称赞过后,又伸手来弄头发,口中说道:“可以弄辫子,就像你小时候许多垂辫那种也行。不过我觉得双辫往左右两边一分也很好看,或者盘髻,要不就扎马尾巴一根?咦,怎么哪个发型你都很美啊,难道因为你的眉毛好看?你从来没剃过眉吗?”我摇头,垂睫抿嘴说:“我从不刮眉呀,也不修它。任其自长,是不是很像男孩儿?”

“有英气,”有乐眯起眼打量道,“并且使你显得与众不同。”

我听他赞赏,料想脸上已不由得微泛红晕,随即心头一痛,又情不自禁想起了亡夫,昔日忠重一向纵着我,由着我自在,曾说便是出于唯有欣赏之意。我避开有乐似亦同样满含欣赏的眼光,望向别处,听见他在那儿说:“还有你的嘴唇也很好看,尤其是下边那片红唇总有点呶出来的意思,真是太美丽动人了!难怪我们家那些人夸个没完……”

我蹙眉望见有个落魄文士模样的家伙撑着一根棒子往山簏这边走近,便在我感觉有乐似更凑近几分的时候,那文士模样的家伙远远先叫唤:“有乐,在这儿泡妞啊?我看你老婆往这边过来了,还不赶快藏起来?”

有乐一听,拉着我忙要往草里蹲下,随即反应过来,啧然道:“我老婆还在大草城那边呢,我跟她又不是很熟,谁会叫她过来?”其实何止不是很熟,我听他姐透露,他跟老婆没话说,也几乎不见面。见了面也没话说,因为这亲本来就订得很尴尬,既不合有乐的意思,也不对他妻子的心意。那时候很多出于某种意图的家族联姻都不幸福,他就是一例。尤其是他妻子的兄弟从前还爱欺负他,小时候他到那边摸鱼挨打之际,他老婆就站在她兄弟旁边看得开心,甚至还帮着抽他。终于有乐他哥狂怒地发出战争威胁,迫使那家及早投降,送上女儿,主动提出亲事。不过有乐他姐说,成亲那天,他老婆夜里咬他受伤不轻,迫使小丈夫哭着离开,没敢再回屋一起睡。

“反正不是我叫她过来的,”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一边往我们藏身所在摸索而行,一边说。“她一定要过来这边跟你一起睡,那又有什么办法?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你跑不掉。对了,我来的时候已经给你预备了些医疗咬伤之药,不是很多,你省点用啊。”

有乐从草里探出脑袋,认出那厮模样,尴尬之余,不由奇道:“咦,赖乡?你怎么没宅在家里,终于舍得离乡出来跑,不赖在乡下啦?”那厮蔫着脸摇头自笑:“你仍是这个德性,看来不被老婆多咬几下,你还不会乖。我什么时候赖在家乡啦?我自幼便跟随蒲生他们家南征北战,武名极盛,‘季通’这个名字谁不知道?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为赖家之人啦?”

有乐转头问我:“你有没听说过‘季通’这个响当当的大名?”见我茫然摇头,他又笑问:“横山季通呢?横山这么有名,你不应该没听说过。当年西夏李元昊就是在横山这个地方打出了旗号,然后范仲庵他……”我不好意思地抿嘴笑道:“这方面我就只听说过范仲‘庵’。”有乐懊恼道:“庵你的头!”

适才似乎还相距甚远,不意一抬眸间,那文士模样之人转眼已至跟前,肩披一件旧褂子,往草丛里朝我俯面而觑,笑眯眯的说道:“别听他扯,叫我‘喜内’就行。或者‘季通’甚至‘季秋堂’都行,尽量不要叫我‘赖乡’。”我不由纳闷道:“你到底叫什么啊?”

“赖乡,”有乐从草里立起身问,“你怎么也来了?”

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瞪他一眼,才哼了声朝我说:“听说你哥要派你去打仗,大家都觉得你太没经验,猴子找我来帮帮你。咦,这女孩儿你的?看她模样似乎怀双胞胎呀,你行哦!一下得俩孩子,这还不赶快张罗去……”我不由惊奇道:“你在跟我说话吗?你怎么会看出来这些的……”

“葡萄胎他都能看出来,何况双胞胎?”有乐在旁不禁捧腹而笑,“早听说他妈妈家世代是替人接生的,这个传闻果然非虚!看来天赋某种异禀这门绝活儿也传承到他身上了,你是要来帮我接生她小孩吗?我打仗有宗三郎就够了,何须大家为我操心还派你这妇产大夫来帮忙……”

“宗三郎不行吧?”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朝我微笑而觑,虽然没什么须也捻须道,“你那宗三郎只会种东西,什么流派?我看他纯属种田流。何况要打那么大的仗,你麾下单只他宗三郎一个怎么够?你当是带个兵去玩儿吗?对了,小姑娘,他去打仗你别跟着,乖乖留在家里生小孩,并且尽量远离他老婆,免得这边也打起来,影响到你肚子里的小胎儿就不好。”

我感到太惊讶了,这也难怪。我怀孕的模样都还不明显,这家伙怎么看出来的?从那天起,我就觉得这家伙眼贼。许多事情都逃不过他那双总是眯起来笑觑之眼。

有乐当时听了只顾不安的问道:“不是说只须帮着信忠收拾下残局吗?怎么你又说要打大仗?假如是大战,就只你们两个帮我也不够送人头啊……”

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起眼瞅着我,微笑道:“那自然是不够送的。于是你老婆闻讯就让她家兄弟们也跟随前来帮你打仗,她亲自带上娘家人马,给你凑集了约计三五百兵。加上我给你带来的二百三十七名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有宗三郎替你张罗的三百六十人,以及你几个哥哥姐姐凑给你的两千人,信雄派给你六十个弓箭手,信孝给的三十五个斥候兵,以及泷川调派一百名火枪兵,光秀的四十个铁炮手,长秀的一百七十三个筑砦士卒,另外猴子再借给你六百兵,利家向权六借给你三百骑,我估计也差不多可以了。”

有乐听得不安的问:“搞这么大阵仗啊?我老婆也要跟去打仗吗?”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眼瞅着我,摇头道:“哪的话?她是给你送兵来,连她自家兄弟们也全送来给你卖命了,毕竟是老婆。她来是为了要跟你睡,娘家让她在你出阵前先来相陪。你哥说,为家族出力这份心意难得,出阵之前,你无论如何须要满足她,尤其是让她怀孕,给你家多生儿子。对了,你记住要预先把这姑娘跟你老婆分开,不要放在同一个地方,省得后院起火。你知道你老婆她那个性子,委实不好惹。看在你哥的面上,也要让着她。”

有乐郁闷道:“她全家兄弟都来了吗?那是帮我上战场打敌人,还是上战场打我来着……”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着眼瞅我,微笑道:“没事,有我在帮你把握将令,他们不敢不听你。况且今时不同往昔,大家都长大了嘛,再说如今谁还敢得罪你哥?我看今后没人再敢招惹你们家兄弟了……对了,姑娘,我越瞅越觉得你眉眼很像那个谁的风范,你认不认识甲州那个谁?”

我都被他瞅到不好意思了,不由蹙眉道:“谁呀?”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了眼端详道:“不过……我还是觉得更像东海那个谁。你肚里小孩是不是甲州的?”我惊愕道:“你怎么知道我肚里小孩是混哪里的?”

“我有一个经验,”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缝着眼说,“看人这方面向来很准。这个经验表明呢,一对配偶或者有情爱关系的男女,只要细加观察,就会发现他们的模样会越来越随时间以及关系的亲密程度变得许多地方趋向于彼此相似起来,不过我看你和有乐之间没什么近似之处,可以说丝毫没有。这就让人奇怪了,你到底怀着谁的小孩?”

“你是谁不重要,你怀的是谁的小孩才重要。”就在我最郁闷的时候,一个没有眉毛的黑嘴小姑娘从园林里倘徉过来,穿扮花花绿绿,却也掩不住微微隆起的腹部。这小姑娘脚步细碎地踅到我身后不远处,见我转头愕望,她浅浅微笑说,“女人的身份其实不重要,腹中这孩子是谁家的才是他们关心的要紧事情。”

我坐在清池边,若有所思地伸着脚泡在水里玩儿,蹙眉道:“真是这样子的吗?”

那小姑娘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立在池畔发一会儿愣,才说:“我觉得就是这样子的。”随即瞥一眼我的右边足踝,露齿一笑,缓缓地蹲下来,伸嘴到我耳边说:“你这脚环我也有。”随即在我愕望的眼光中,捋裙褪袜伸足入水,展露她左边脚踝戴的一个同样款式的饰物,其实是条很细的暗金色链子。我凝目觑看,觉得其形状跟我这条简直一般无异,都有着佛门某样符号。我不由奇道:“咦,还真是哦!你这条哪弄的?”

她伸嘴到我耳边小声说:“跟你的来历一样。”随即摸了摸自己微隆之腹,面泛幸福红晕,低顰浅笑说:“但是这里边的就不一样了。”

我闻言心下暗感不安:“可我这条是信玄老婆亲手做来赠送给我做生日礼物的……”不意身份在此被识破,兀自惊疑不定之时,听见那黑嘴小姑娘抚腹在旁说:“跟你不一样,我怀了他们家的孩子。于是我本来是谁就不重要了,虽然他们表面上还是讳莫如深,不过自从有了他的骨肉,我本来的身份似乎在他们眼里就完全不要紧了。你呢?”

我摇摇头,伸手去水里挠了挠脚,心情徬徨的道:“你说呢?”那黑嘴小姑娘转面瞧了瞧我的样子,微笑道:“信忠还没回来,他好忙的。不过昨天玄以送来一封密信,被我闲着没事打开看,说是有个我们家的媳妇跑进他们家里来了。密信是三河那边捎来的,我就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我吃惊道:“哎呀,都跑这么远了,三河这帮家伙又来毁我?”随即不安地瞥看她神色,蹙眉道:“你偷拆他的信不好交代吧?”那黑嘴小姑娘挨近我坐,微笑道:“不要紧的,我都有他小孩了还能拿我怎么样?况且我从小早便学会拆信偷看了。出嫁之前就专门有人教会的绝招啊,还有偷听、尾行,以及察言观色,诸如此类等等。他们家那个五德也会啊……”

看她这个样子,我莫名的有点担心,下意识地说:“不如还是跟我一起逃走吧?”黑嘴小姑娘摇头道:“才不逃走呢!反而要成为他们家的主人。你想呵,等我小孩出生,如果是男孩儿,就会有望成为继嗣,要知道这是嫡长男啊!将来继承他们家,为我们拿下他们辛苦打来的江山,这有多让我父亲在天之灵欣慰哦!”

目送她一边悠悠的低哼小曲儿,一边轻手抚摸着肚子,闲步踯躅着走回她居住的那片庭园的身影,我心下寻思这小姑娘留下的一句话:“其实他们不很在乎我们原本是谁家的女人来着,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我们肚子里怀的是谁家骨肉。”随即又想到那个名叫季通的人仿佛真能洞悉一切的犀利眼光,我越想越惴然不安,起身之时,逃意已决。

穿过一片绿荫,只见阿市坐在池边的小亭子里,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儿,抬眸朝我投来若含询意的目光。我怀着歉意说道:“刚才我出去了一趟,没来陪伴三位小姐。她们这会儿在不在里边呢?”阿市笑眯眯的转眸回觑她们母女居住的院落,说道:“她们今儿没在家,小孩子们都一起相约去宗社后边的大院看人玩烟花放鞭炮。你怎么不在那边看烟花?”

我摇了摇头,到她身边坐着,看她织东西。过了一会儿,阿市问道:“是不是听说他正室要来了,为此不开心?”我连忙摇头说:“没有啊。不是因为这个。”阿市织着东西说:“你给的那些小东西里边,尤其那个剃度刀我很喜欢,今早用它分剥布匹格外顺手。我就留下了啊!”我点了点头,伸手帮着绕线,眼不时望向那黑嘴小姑娘走去的方向,心里好生放不下,迳自寻思:“她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万一拆信偷看之事被发现了呢?我要不要再去求她一起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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