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往后每次有意无意的对视,第一时间浮现在两人脑海中的,都不是曾经炽热的情爱,而是一地狼藉,漫天的虚无和寂寥。
兰官遇到了一个叫谢毕的人,是个少不更事的留洋少爷,望着兰官的时候,眼里的悸动和不忍都像展在白纸上一样显而易见。不知怎地,兰官看着谢毕,就想到了过去那双灼热的眼,回想起戏台一上一下坐着扯淡的两个身影,遥远得像是死去多年的人。
也不知是多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大少爷叫他去时,看着那人的眼睛,竟恍若隔世。只是下一秒那人说出的话,让他周身的热血再一次冷了下来。
“你让我去做什么?”兰官不可置信。
“怎么,给谁唱不是唱,日本人如何就不行?”邵华满身是商人的精打细算,“山左太君要接管月城,和邵氏会有很多生意上的往来,他想听戏,让他听舒坦了,我的生意以后能方便不少。”
那次是兰官为数不多的失控,也是邵华为数不多的人前失态。兰官口不择言地骂他,王八蛋,卖国贼,杀人犯,白眼狼。邵华则当着谢毕少爷的面,差点直接办了他。
谢毕少爷一心要帮他逃走,兰官失笑,轻飘飘地拒绝了他。谢毕比起如今的邵华,无疑是极好的,温暖又天真,对于他这个堕入冰窟整个寒冬的人,像上天施舍的最后一份馈赠。可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是攀着树的藤蔓,早和树根一起烂在泥里了。
日日这样窒息着绝望,他怎么会不想逃。每分每秒,他都想永远逃离这个世界,一死了之。可他舍不得啊,邵华这个流氓,混账,王八羔子,负心汉。他舍不得他的邵华啊。
一场美梦换一场噩梦,梦醒梦灭,该醒了。他的混账没了人性,要向屠戮中原大地的刽子手讨富贵。他活够了,偷来的时光日日煎熬,他也受宠若惊。这回做个了结,让他贪心地,得寸进尺地轰轰烈烈一场,在他的邵华眼前绚烂后熄灭,或许能让邵华醒一醒,收回他不可理喻的贪念。
兰官离开戏园后就没再扮过花旦的相,长发早就不知在哪次吵架时一刀绞了,再长就只留到披肩,不上不下,狼狈又可笑。他走到一间尘封的老屋,轻车熟路推门进去。屋子很久没住人了,只在衣柜里妥帖存放着一件极其漂亮的花衣。那是邵华生母留下的。
邵华没和兰官说过,他的生母曾经也喜欢唱戏,闲暇时总爱唱给丈夫和儿子消遣。母亲死后,邵华就爱看着母亲的戏服发呆,却没有自己去听过别人唱戏。生母忌日那天,邵华喝了酒,盯着戏服胡言乱语。畅春园的丝竹声在此时顺着风传出来,飘飘悠悠地传进邵府。邵华忽然就跟着了魔似地,跟着乐声追到了畅春园,看到了戏台上水袖盈转的兰官。
这是邵华的小厮讲给兰官听的,彼时的邵华忙于应酬或是生意或是各种借口,总之不会再和他说这些了。兰官这才恍然,原来那些不知所起的爱恋和偏执,都是有源头的。兰官一生的幸与不幸,是从这一件戏服上偷来的。
兰官穿上了邵华生母留下的戏服,走到畅春园久违的戏台上。山左太君啧啧称赞,邵华在看见他的同时,眼底也爆发了难以抑制的惊艳之色。
他拿着偷换的真刀,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慢慢走到邵华面前。
他妆容精致,眼波缱绻而伤感。
他道,邵华,我爱了你十年,也恨了你十年。
从今往后,恶鬼我来做,报应我来扛,
你放了吧。
雪白刀光一闪,随即是鲜血飞溅。兰官用这一刀把自己从邵华心里剜走了。
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猥琐的黄皮鬼佬,刀尖还没蹭到边,一阵震耳的枪响,兰官意料之中地感到自己胸腔一空,然后身子一沉。
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可能在一心求死的人这里,反而像化为江水,前所未有的释然。
涣散前夕,他看见邵华沉沉地看着他的方向,可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太多,他不能在此时过来。时隔多年最后一次认真的对视,兰官看见邵华眼里屋宇尽塌,风雨欲来,还是控制不住地悸动,并且从心底升起隐秘的满足。管他身后洪水滔天,他的混账纨绔,为他生为他疯为他痛,他用死来换一次他的清醒,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邵华,远远地,轻轻地笑起来,恍若梨园台上,杜丽娘袅着纤腰,唱她花峦叠嶂的牡丹亭。恍若台后游廊,一只皮鞋挡住高傲的花旦小爷。
命途走到尽头,爱恋归于腐朽,金风玉露,恍若初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