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还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可张口就说起的,竟已是父母相伤的惨烈家事,这叫裴钧心中不知该如何去平静,只觉是头些年中从未操心过的这些事务,忽而在今日全数袭击了回来,叫他心口发痛、头皮作麻,此时皱着眉将帕子递给嬷嬷新绞干了,又落手扯掉姜煊的袜子,抓了他一双小脚丫细细擦暖和了,塞去被窝里,这才把帕子递还给嬷嬷让她退下。
“你饿么?”裴钧问姜煊。
“我不饿。”姜煊摇头,依旧执着道:“我想见母妃。”
裴钧抬眉看他一眼,叹气,“不饿就先睡觉,要见你娘也得是明日的事,你早些睡,明日就早些来,懂吗?”
姜煊似懂非懂地点了头,乖乖由着舅舅解下外袍,而裴钧刚将他袍子拉下来,却听一个东西叮当一声就落在被面儿上,拿起来迎光一看,竟见是个小指节大的玉铃铛,雕工精美还伴了根穗子,显然不是什么俗物。
姜煊见这铃铛落出来,连忙劈手就抢过去道:“这是七叔公送我的,可不能弄丢了。”说着就把铃铛放进了外袍内襟的一个小小的暗袋里,放好还拿手拍了拍。
他拉开那暗袋的时候,裴钧看见里面还有一支短短的小笛子,便挑眉问姜煊道:“那小笛子也是你七叔公送的?”
“嗯,七叔公可好了,他还给我画画儿呢。”姜煊一面点头答了裴钧,一面想了想,忽而认真问:“舅舅,你会救母妃的,对不对?”
裴钧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摸摸他脑袋,“会的。”
姜煊听了,眉头终于松开一些,抬手就再度摸去了那个暗袋,把里面那只小笛子拿出来放在裴钧手心里,又把裴钧手指卷起来握住那笛子,十分珍重道:“那这个就送给舅舅了,就当煊儿谢谢舅舅的。嗯……这个小笛子我好喜欢的,舅舅可要好好留着,不许弄丢了,也不许送别人。”
“送个东西你哪儿来那么多话说?”裴钧低声同这孩子笑了句,“怎么,你还想再要回去啊?”
岂知姜煊竟顺着他话就点了头,还小心翼翼问他:“往后我要是乖,舅舅能不能把小笛子再还给我?”
——能不能?难道谁还要贪你根破笛子么?裴钧简直是哭笑不得,却也只好顺着他说行行行,握起那小笛子来,便把姜煊整个儿都塞进被窝毛毡里,“好了,你要是睡得乖,明早舅舅就还给你。”
可姜煊一双小眼睛露在被子边上滴溜溜盯着他,却仍旧道:“可我睡不着,舅舅,我想母妃。”
裴钧还没说话,这时候一旁的帐帘打起来,是方明珏帮他拿了衣裳用度过来,听见姜煊的话就问:“那世子殿下睡不着的时候,王妃娘娘一般都怎么哄你啊?”
一说到母亲,姜煊眼里顿时柔弱又悲伤,小脸而转向裴钧道:“母妃都会给我唱歌的……”说着,他懦懦哼了两句小调,裴钧隐约觉得熟悉,只觉好似是首江北童谣,从前他和裴妍还小的时候,他们的母亲也常常哼这小曲儿让他们安眠。
姜煊见舅舅有了丝恍然神色,就连忙央求起来:“舅舅肯定会,舅舅给唱,舅舅给唱!”
裴钧觉得大男人唱安眠曲儿是真难为情,可谁知正要拒绝,身后方明珏却不住捅他后腰使眼色,已哄起姜煊道:“唱唱唱,你舅舅唱歌可好听了,这就给你唱。”说完又跟裴钧耳语,苦口婆心道:“你就唱罢,你再不把他哄睡了,你信不信他能折腾你一晚上?这跟我家闺女儿一样样儿的。”
裴钧转眼看向姜煊,见男孩儿盈盈的双眼中满是期盼,一个“不”字便说不出口了,不得不在心内一阵嚎啕哀叹,最终还是换了个姿势,认命坐去姜煊床头上,舒出口气来在外侧半卧了,伸手拍拍娃娃的后背,静静回想了一会儿,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哼起了记忆中早已模糊不堪的故乡小调。
不一会儿,姜煊攥着他袖子渐渐睡着,方明珏坐在旁边看着这娃娃都觉得可怜,不由低声啧啧道:“大仙儿,你说这小世子和瑞王爷……到底有没有点儿父子情哪?”
“谁知道。”裴钧潦草应了句,轻轻从孩子手里抽出袖子,回头看向方明珏:“苦了你帮我看孩子,你也累了,就早些过去睡吧,我今晚上就跟这小子挤挤。”
方明珏叹气应了,这便打帘子出去,只说要裴钧先别多想,晚上好好休息。裴钧应了声,见他出去,便又回头看向被窝里已然熟睡的姜煊,在烛灯下细细打量姜煊小小的五官,一时只觉这孩子的眉眼是像裴家人的,可鼻骨和下颌属于姜家人的那份明朗轮廓,却也已埋藏在带着婴儿肥的幼嫩肌肤下,待长大了定然会愈发瘦窄而笔挺,想也是个美男子了。
这样漂亮乖巧又活泼的孩子,是他裴钧的亲外甥,而这一刻,竟是他两世以来第一次这样近地,与这孩子这样亲密。眼前的姜煊是这样鲜活,这样粉雕玉琢,和前世那个躺在柏木棺材里青唇白脸的小家伙全然不同——这个孩子会说话,会哭,会叫,会喊他舅舅,机灵又多动,想来鬼点子也不少。
就是太皮了。
裴钧此时忽而不可抑制地想起,从前十五六岁他在忠义侯府的院儿里练拳时,未嫁的裴妍总是常常要换衣裳跟他一齐练。彼时他从来都不明白,裴妍当年一个大丫头做什么非要跟他这男孩儿一起练武,故还曾作了笑话闹她道:“裴妍,女人家哪儿有你这么练拳脚的?你这样以后是想打夫君还是打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