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形同十多年前她刚发病时一样。那时候她也是这种样子,莫名其妙地发呆,不说话,对着某样静止不动的东西能看上很长一段时间,但这差不多是她当时最好的状况了。严重起来,如果谁打扰了她这种静止状态,她会暴怒。有时候大哭,有时候破口大骂,有时候追着我和爸爸乱扔东西……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个月。辗转带她去了好几家精神病治疗中心,接受了无数种治疗方案,吃了无数种药,都不见效果。大多数药仅仅只能让她安睡而已,一旦醒来,又回到原样。那时候爸爸为了照顾她,累得不成样子,因为她无法像个正常人那样接受治疗,接受照顾。当时很多人劝爸爸将她送去医院住院治疗,爸爸执意不肯,他觉得这种地方一旦进了,就等于毁了她一辈子,她会一辈子背负着一个“疯子”的称谓,永远在人前抬不起头。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作起来,差点用刀砍掉了我的脖子,才令他不得不将她送进了医院,因为他明白以自己的力量已经再也无法控制得住她。那之后,一待就是十几年,因为爸爸走得太匆促,而我的年纪令我完全不足以承受这一切。最初的日子令人不愿再去细想,那段四处借债,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日子。直到后来长大,无论经济和精神都有了承受的能力,不知为什么却依旧没有勇气回来看看她,甚至现在,我俩的距离仅仅一门之隔,我却依然没有勇气推开门走进去,坦然地叫她一声妈妈。小默罕默德总是说,我胆子大到猖獗,但他并不知道的是,有时候,我其实胆小到无能。想到这儿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我把随身带来的花束放到门口的地上,转身离开。楼外的阳光暖得令人惬意。虽然有点刺眼,出门一刹那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鼻子里的油漆味被风吹得淡了点,我打了个喷嚏,找了块干净的台阶坐下,给自己点了支烟。不远处一些人在草坪上走来走去,看起来很快乐,因为太阳很暖和,暖和的温度总是令人情绪稳定,或者小小地高亢。我用力吸了口烟再吐出,试图将那女人带给我的记忆也一并吐出。一旁有人嘻嘻笑着朝我走过来,并且指着我,嘴里咕哝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我朝他们吐了口烟,他们笑着就跑开了,都是些几十岁的人,一个个却都又像是些还没长大的孩子。再将烟塞进嘴里,他们又朝我围拢了过来,并且朝着这方向指指点点。细看却又并非指着我,而是指着我头顶的上方,一边指一边嘴里咿咿啊啊的,看起来有点兴奋,却不知道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能让他们这样感兴趣。但无论是什么,反正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让自己情绪稳定一点而已。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些围拢过来的人却变得越来越多。就在我低头弹了下烟灰的当口,已经有十来个人聚集了过来,一个个手伸得老高,指着我头顶上方又是笑,又是拍手。这倒让我开始有点好奇了起来。继续抽着烟,继续看着那些傻乐傻乐的脸,就在这时突然身后数处开门声接连响起,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绕过我身边飞快奔向阳光下那些欢乐的人群。“回去!都回去!”“看什么看看什么看!!”人群于是一哄而散。可是边被那些奔出大楼的护士们撵着朝远处走,那些人依旧一步一回头地朝我头顶方向看。到底看什么看得那么有趣?我琢磨着,不由自主掐灭了烟头站起身,抬头朝上看了一眼。但视线被高处的遮阳层挡住了。“你!是家属吗?不要出来不要出来!”正在这时听见有人在台阶下冲我嚷嚷,一边用力朝我挥着手,脸色很难看,像是发生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我不由自主停了停。也就在这时,突然头顶上一阵风过,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就落在我眼前,离我两道台阶,两步路的距离。片刻一滩猩红的颜色撞进了我的眼里,在地上那具摔得像破碎了的娃娃般的女人一阵抽动之后,它们迅速从她脑后扩散出来,混合着白色的脑浆。直到看清楚那张脸,我朝后腿了两步,随后猛地朝她冲了过去。“妈!!”冲到那具尸体边我对着她尖叫:“妈!!!!”那张脸静静对着我。真他妈安静。静得就像之前她呆呆看着阳光里的窗栅栏。那么安静,他妈的安静……十点过后,richbaby的夜生活刚刚开始。仿佛是一瞬间,周围的人变得多了起来,多到拥挤,来来往往都是人身体的味道,还有浓得与空气无法剥离的烟味。几个俄罗斯女人的出场把气氛掀出了一个□,拥挤的感觉和震耳欲聋的音乐令人亢奋,烈酒和烟草混合出来的味道令人忘乎所以。因此连着几杯甜雪利下肚,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我是谁,也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从那个偏远而寂静的医院跑来了这里。唯一记得清的是自己在医院一遍又一遍抄着自己的身份证,一遍又一遍地填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直到最后陪着那女人进入太平间,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出来后无处可去,也想不起该去什么地方,脑子里很乱,头疼得厉害。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像具行尸走肉,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赚钱,就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在最好的治疗环境里康复起来,回到十五年前她健康时的样子。无论怎样我都想不到她会自杀,并且选在我鼓起勇气跑来看她的这一天。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不明白。他们告诉我,当时在监控室里他们看到她有点异常,担心她有什么问题所以开门进去看她。谁知道她那时候就躲在门后面,门一开,她野兽似的跳了出来袭击了他们,然后冲出病房一口气跑到了大楼的天台。那时候她神智可能是清醒的,因为她知道锁上门,不让后面的人跟过去。之后,她就走到天台边缘,像走钢丝一样沿着天台边缘慢慢走了一圈。这就是当时那群病人看着又笑又拍手的一幕,对于他们来说,那情形就好象一场突然而来的精彩马戏。戏的结果是她跳了下来,用一个很漂亮的姿势,然后重重摔在我面前。死的时候两眼还看着我,静静的,淡淡的,就像她病情初始时那副发愣的样子。我等了十五年,等到的却是这么一幕。“他们打赌你能把这些全喝了。”靠在吧台上转着空杯子的时候,有人给我推过来几杯酒。仍旧是甜雪梨,摇摇晃晃的液体在细长的杯子里晶莹剔透。“赌多少。”“一百美元。”我一杯杯拿起,再一杯杯喝了下去。然后伸出手,在那人面前一摊。“拿来。“一百美元很快塞进了我的手心,赚钱原来如此容易。那些人在我身边围拢了过来,什么样国家什么样肤色的都有,他们给我带来了更多的酒。“这些喝完两百。”“五百。”“五百,ok,五百。”当你处在一种思维和大脑脱离的状态时,你会发觉你是个无与伦比的酒鬼。我不停朝自己嘴里灌酒,不停收着那些洋人递过来的绿颜色钞票。有些人拉着我进舞池,跟那几个俄罗斯女人一起,我把酒倒进她们嘴里,于是她们抱住我,吻我,让我的身体跟随她们的节奏一起扭动,然后听那些男人一波比一波亢奋地吹着哨。这时候我发觉自己的意识竟然仍是清醒的。我算着自己喝过的杯数,算着同那些女人亲吻过的次数,可是无论怎样计算,无论那些人怎样用他们热情的身体和气味把我包围,当脑子里一闪而过那张躺在血和脑浆里的冷静沉默的脸,我便需要灌进更多的酒,更多更多,以及摸到更多的钱,绿色的红色的,或者各种各样的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