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那女人一定见他这句话,必然会痛哭失声,仿佛被一把无比尖锐的利器刺中了她身体最软弱的部分。然后她一边用力地抽打他,一边大声道,你不会明白的,你是永远都不会明白他的!裴利安自然是不会明白他。他觉得他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也只有在这样的一刻,他才会突然间再次从自己尘封已久的记忆中想起那个少年,那个终日穿的破败不堪,脸比城外的流浪狗都还要肮脏的小斐特拉曼。他都快记不得那少年究竟张得是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在他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他洗去污迹后惊鸿一现的容颜几乎令整个底比斯为之沉默,亦为之叹息。于是,当有一天裴利安再次被勾起那些回想,想起了那个少年时,他不知不觉到了尼罗河边上。那是天狼星带来大量尼罗河水灌溉着这座城市的季节,河水涨得很高,河边芦苇摇曳。他记得那天他就是躲在这样茂密的一片芦苇丛中,目送那个应该被他乘坐兄长的少年坐在库什人的船上,头也不回地离开的。他记得他背影美丽而挺拔,如一名行将远征的战士。无数个夜晚他躺在自己床上,受着他经年累月所纠缠着他的疾病的折磨时,无数次将那背影想象成是自己。他想,若自己也有这样一副健壮的身躯该多好,即便多年来被当做狗一样驱使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依旧生成的那样一副健壮的身体。若真是这样,父王一定会很高兴,因为他终于有一个强壮的子嗣,去为他分担那终日困扰着他的内忧和外患了。而不是一个整日脸色苍白,虚弱不堪地坐在一边,连聆听他教诲都无法坚持太久的弱小的孩子……那样想着,他看到一个女人远远地朝他走来。眼中闪着惊惶和不安,却如此美丽,美得令周围一切声音都仿佛一瞬间静了下来。“大人……您能高抬贵手帮帮那个孩子么?”她指着她身后一个被士兵强行从一艘商船上拖拽下来的少年问他。“我可以为此为您做任何事……”“他做了什么?”他问。“他们说他是贼。”“那么他是贼么?”“当然不是,大人!”“你叫什么名字。”“……我?艾伊塔,大人……”“那么艾伊塔,你先跟我回宫吧。”同年十月,面对越来越不受控制南凯姆特要塞中那支部队,以及管辖着他们的那个地位仅此于法老王的将军,老斐特拉曼在宰相的建议下,同当时尚未建立国家的赫梯人悄悄缔结了盟约。次年尼罗河泛滥的季节,在他们的帮助下,法老王军队出其不意从底比斯出兵,一举攻下了当时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南部要塞,并当夜便将束手就擒的那名将军斩首示众,甚至连审判都没有。地位重新获得巩固后,凯姆特便开始了同赫梯的贸易和军事往来。由此,亦令逐渐统一起来的赫梯人在其部落大首领的带领下,巩固了其经济和原本薄弱的军事势力,一步步也变得强大起来。并由此与凯姆特在边疆区设立了联盟防线,亦在库什人毫无察觉的情形下增强了水上军备。所以当有一天,赫梯在凯姆特的暗地帮助下通过水路攻破库什的军事要地拉比什,直攻进库什大门时,几乎是没费任何吹灰之力就扫平了那座曾经不可一世的王城凯尔迈。那便是有名的拉比什战役。据说那一场无比残酷且残忍的战役,为了报复库什军曾经的野蛮侵略,赫梯军铁骑所踏之处一片血海,一片哀嚎。他们在战争中俘获了库什王年仅十八岁的儿子,并在远征于他国的库什王风闻此消息急急派使者前来和谈的那天,将他头颅割了下来,让使者带着这颗因‘屈辱而死’的首级回到库什王身边。之后,正式成为赫梯王的赫梯大首领将老斐特拉曼迎进了刚被他占领下来的凯尔迈城,将城里大量的黄金和最美的女人赠送给了他。就在他享受着这一切,几乎在那座城市中流连忘返的时候,凯姆特传来消息,说裴利安王子结婚了,娶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异族女人,叫艾伊塔。紧跟着,在老斐特拉曼带着冲天的怒火迅速集结了人马,欲待赶回底比斯去阻止那场可笑婚姻的时候,底比斯再次传来了一个消息,一个令他怒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震惊的消息。他们说,斐特拉曼王子回凯姆特了,但并非一个人回来,而是带着库什王的军队。他带着库什王安置在凯尔迈城以北的军队,在赫梯人进攻凯尔迈城那天,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速度取道凯姆特,并在赫梯人如此迅速地攻破凯尔迈城门那天,轻易而迅速地攻破了没有法老王镇守,而所有的重军亦被移去孟菲斯,因而疏于防范的底比斯的大门。☆、109就在赶回底比斯的途中,老斐特拉曼病倒了。有人说他是气急攻心,有人说他只是感染了风寒,也有人说他其实是被下了毒……总之,在遥望见胡夫金字塔的那个夜晚,这个一向身强力壮的法老王突然间一病不起,最后的那点路程是被八名奴隶用肩膀做的床抬回去的。之后他没能活着见到黎明的光辉从底比斯巨大的城墙上升起。因为在见到城墙上高高飘扬着的那些陌生的旗帜时,老斐特拉曼带着张仿佛见到了活鬼般的脸色朝它们看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停止了呼吸。而他的军队亦是在他断气的那短短片刻后,就被城内如潮水般喷出的箭雨一举击溃的。死亡一万人,伤三万人,当群龙无首的时候,剩下的便是束手待毙般的败仗。战事结束后,败军在城下见到了那位年轻的新王。这男人有着同老斐特拉曼一样的名字,有着同他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的强健体魄,也有着他母亲来自赫梯国的美如月光般精致的脸庞,和一双妖冶如深海般的瞳孔。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在那些迎风招展的属于他的旗帜下俯瞰着他们,妖冶的瞳孔里闪着与之不符的沉默和萧杀。然后他示意人们把老斐特拉曼的遗体抬进了底比斯。那天底比斯城内安静得可怕,每个人都被军队禁足在自己的家里,每个人都在自家窗外看着老斐特拉曼的遗体沿着城门大道一路移向卡纳克神庙。但是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哭声,哪怕是那些跟了老斐特拉曼王一辈子的老臣们,以及他的妻子。他们以着一种死一样的沉默面对着老斐特拉曼的遗体,直至他被卡纳克的僧侣们接去。在那个地方他待了七十天,以完成木乃伊的制作。七十天里裴利安只去见过他一次,离得远远的,在那扇散发着浓重的香料和腐臭味的门外看了他一眼。他几乎已认不出他父王的样子,没有强壮的身体,没有金属光泽的皮肤,只有一具皮肤褶皱,干得仿佛树根一样的躯壳静静躺在石台上,让他微微有些恐慌。于是他慌乱地走了,走在卡纳克悠长寂静的甬道中,脑中空空如也。因而在见到他妻子同一道强健的身影靠在一起时,他也似乎浑然不觉,只下意识地走远了,直至再也看不见那两道身影,再也见不到他哥哥那道酷似他父王的身形,才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中微微喘过一口气。才发觉自己脸上似乎有泪水在爬动,却不知这泪究竟是为了谁。老斐特拉曼死后的开启,而这一朝代的王者名为斐特拉曼二世。斐特拉曼二世没有依照千百年来古凯姆特人的安葬习俗给老斐特拉曼进行开口仪式,这一行为曾在底比斯民众间掀起轩然大波。有大祭司公然抗拒他的这一决定,带领众僧侣前往王宫求见裴利安,但裴利安没有出来见他们。第二天,卡纳克神庙的僧侣团便全部被撤换,换上了年轻的僧侣希琉斯成为新一任大祭司,并由斐特拉曼二世的亲信穆将军派兵镇守卡纳克,以防激怒的民众引发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