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怒目而视,顾元武不禁叹气,这个孩子,脾气太急躁,明明是十分的人才,却偏偏被他这个脾气拉低到了八分。
“好,我也不跟你们兜圈子。”顾元武让几个孩子重新坐下,“我不指望你们记着我的恩情,在这皇宫之中,情义二字最不值钱,入了宫去,有的只是利益交换和人情往来,今日的朋友也许就是明日的敌人,同样的,今日的敌人他日或许也可为我所用。皇宫,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绝对的是与非的地方。”
顾元武略作思量,这几个孩子都算得上聪明,有些话点到即可,他们自然就会明白。
“今上年过五旬,膝下子女众多,然天无二日,人无二主,没有规矩也就不成方圆,普天之下,除了今上,最尊贵的就是太子殿下了。”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们入宫多日,想来也听说了太子中毒一事。太子仁厚,向来宽和待人,前日却被小人暗害,至今病体深沉,晕迷未醒……”
太子的事小二他们这些日子耳朵里都要听出茧子来了。宫中的奴才最忌妄言,可再严苛的规矩,也堵不住悠悠之口,何况太子中毒发生的太过突然,为了捉拿真凶,又在宫中大肆抓人,想瞒也瞒不住了。
太子中毒一事,发生在宏佑十三年一月,元宵灯会那日,宫中办花灯会,皇帝邀请文武百官及各国使节在御花园中饮宴观灯,时日热闹非凡,宫中叫得上名号的主子们几乎全都到了,皇帝格外高兴,与百官饮酒谈笑,共庆太平盛世。
就在当晚,太子在席间突然毒发,众人大惊失色,从皇帝到文武众臣全都懵了,等顾元武反应过来,急呼救人,场面一时大乱,御林军封锁皇城,太医们忙着救治,群臣惊惶不定,嫔妃、皇子们更是脸色各异,各自揣着一肚子的心思,或喜或忧。
这几个月来,因此事受到牵连的人数都数不清,当日端茶倒酒的奴才们就不必说了,连朝中百官和后宫嫔妃也一样遭了池鱼之殃。宏佑帝震怒,下旨捉拿凶嫌。当朝太子竟被人下毒暗害,行凶之人心思险恶,妄图撼动国本,他誓要将此人揪出来,杀之而后快。
为此宫中一片血雨腥风,凡在元宵灯会上出现过的人,全被御马监提督彻查了一遍,如今的天牢里,还关着无数太监、宫女,甚至连只是在那日跟太子问过安的殿前武士,也被关押在此,每日受尽酷刑。
非常之事必用非常手段,东离禁止在审案中使用酷刑,可太子之事非同寻常,若是再查不出真凶,审案的人也要被皇帝问罪处斩,哪里还管什么禁止不禁止的。
重刑之下,还是没有抓到真正的凶手,日日都有招认的,可仔细一问,却都是屈打成招,或胡乱咬人的,说出来的口供前后不一致,可信的人证物证也列举不出,案发经过都说得模糊不清,一听就是被打得狠了,顺嘴胡说的。
查不出真凶,宫内谣言四起,
有人说是德妃所为,她最受皇帝宠爱,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有人说是皇长子宋轩所为,他是舒贵妃所出,在众皇子中,他虽不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却是皇长子,地位仅次于太子,若是太子宾天,最有资格取而代之的就是他……
如此种种不必赘述,宫中传什么的都有,个个传得像真事儿似的,明明是件屈死了无数宫人的惨事,却在这座繁华而寂寥的皇城里,刮起了一阵如同盛宴一般的狂热和兴奋。
私底下的议论像长了翅膀,没几日就传得满城皆知,连宫外的百姓都知道了这些闲话,茶馆酒肆,街头巷尾,人人都知道太子中毒,命在旦夕,而因此事最终受益的人,就是那个下毒谋害太子的凶手。
顾元武言简意赅,几句话就说了宫中局势,太子的事只是个引子,接下来的夺嫡之战才是正头大戏,如今的皇宫可谓危机四伏,几方势力都在伺机而动,为了争夺永泰殿上的那把龙椅,还不知要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危机与机遇并存,小二几人进了宫,难免不被卷入其中,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而顾元武,却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撑,并许下高官厚禄,一世荣华。
小二默默听着,顾元武说的不急不徐,条理分明,利害得失也说得一清二楚。
小二回头望了望,赵青紧抿着嘴唇,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连醉已经被顾元武说得动了心,仿佛锦绣前程就在眼前,云秀最是平静,他一向是随大流的,只要他们几个答应,云秀也绝不会反对。而马诚,小二看了马诚一眼,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顾元武实在高明,最开始就说了马诚的病情,他是拿捏准了,他们几个,今日就算只是为了马诚,也会答应此事。
顾元武要他们依附太子,做太子的眼线,问他们是否愿意。其实小二他们从进宫到现在,了解的最为透彻的一件事,就是他们的命运已经不由他们自己掌握了。进了皇宫,当权者就是他们的主子,而主子的命令和喜好,随时都能左右他们的行动乃至生死。他们有资格拒绝吗?拒绝了,还能活着走出这扇大门吗?
不愿意也得愿意,这就是权利。
几个孩子看了看彼此,赵青先点了头,“我应了。”
他为报家仇才进了宫,只凭他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要想报仇,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依附于太子,借助他储君的力量为家人报仇,就可以事半功倍,比他自己一个人胡打乱撞要强得多。如今的形势对太子来说并不乐观,这也是赵青犹豫的原因,万一站错了队,日后再想反悔,怕是不好脱身。
他思量半晌,才下了决心,眼下这个情况,也由不得他们不答应,马诚的病拖不得,而顾元武既然开了口,就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与其撕破了脸,还不如老老实实应下算了。反正眼下他也没有别的出路,上了太子这条船,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见赵青点头,云秀和连醉也急忙点头应下。顾元武所说的那些宫廷斗争,他们还只是一知半解,云秀想不了那么长远,只要赵青他们答应,他就答应,既然结拜了,他就信得过他的兄弟。
连醉的目的更是单纯,在他眼里,依附太子就等于依附顾元武,而顾元武是司礼监的人,有权利决定他们这些小太监将来要去的宫院,连醉天生有几分豪气,对宫廷内斗不感兴趣,他一门心思只想着上马打仗,戍守边关,做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可惜如今他净了身,将军是做不成了,但监军还是可以做的,而宫中掌管禁卫的御马监,就是离军营最近的地方。他此时答应顾元武,只是一心想求顾元武把他分派到御马监去。
最后只剩下小二,顾元武对他的反应最为在意,目光紧盯着小二,看他如何作答。
小二安静地坐在脚踏上,抱着膝盖。他瘦弱的身子弓着,搭在膝头的两只手细细小小,上面布满了开裂的口子。那是常年干活留下的旧伤,好了又添新的,新的没好,就又盖上了一层。
掌嘴时受的伤已经好了,露出小二一张白净清秀的脸,他的模样还没长开,看着有些稚嫩,只有那双眼睛,带着一股倔强而坚定的情绪,永远亮闪闪的。
小二也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顾元武大喜,他刚要说话,小二却先一步开了口,他问顾元武:“公公为何要帮太子?”
把顾元武问得一愣,他从当太子大伴的那日起,就自然而然把自己当做太子的人,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理所应当,就该如此而已。
顾元武没有回答,小二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停了片刻,他又自顾自问道:“太子可信任公公?”
顾元武又是一愣,太子今年刚刚十五岁,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才智和冷酷,这个孩子,虽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可他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看不懂他了。太子年纪越长,心机也就越深,行事间常让人摸不着头脑,顾元武近几年,也只是听命行事,不敢再像从前一样,轻易向太子提什么建议。若说太子信不信他,顾元武只能说:信,至少现在还是信的。
当权者从来多疑,特别是经过中毒一事,只怕太子的疑心病会更重,这份信任能维持多久,顾元武自己也说不准。
小二望着顾元武,心中更觉得茫然。他看向外室的方向,那副泥青底子的对联就挂在正对他的墙面上。
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主子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是否会信任自己,自己未来的命运又是怎么样的,小二一无所知,他只是知道,这种被人左右的滋味太难受了。什么时候他的命运才能由自己掌握呢?是不是得到权利,爬到高处,就能有不一样的人生呢?
小二定定地望着那副对联,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