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郎中咬唇:“妾……不认识你,也不曾知道有人叫萧子岳。”
我猜方郎中是真昏了头了,师父只说了个“子岳”,她却连着人家的姓都说了出来。可不容多想,我所处的方位看得真切,方郎中失神间,杨阳雀逮住了时机,宛若一支离弦的箭径直冲了过来。
——向着地窖门,向着我的方向。
我只来得及看见那一双本该是极美的桃色眼瞳在我眼前一晃,紧接着,云霞宛若石子落进了深渊,在那沉沉黑色中逐渐褪去。
“小篮子——!”
一树如血的桃花宛若幻术一般,霎时纷飞凋零。小东西的手缓缓松了。血顺着漂亮小匕首的樋向外淌,一滴一滴滴落,宛若桃花自尘土中绽放。
那正是小东西送给我的匕首。他说过等到回家之后,再还给他的匕首。
松开如烙铁滚烫的凶器,我惶恐地跌跌撞撞向后退:“……对不起……”
凡人男孩格外瘦小的身躯却如败絮一般,渐渐瘫软下去。我尝试着捕捉小东西那双黑眼睛中最后的话语,这时我眼前忽然闪现了半梦半醒间的那一幕,桃妖那一半灵识的泪水一滴滴打在我的脸颊上,他挣扎着重复的两个字是——
“救我……”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小东西最后一刻的笑容。我只知道方郎中的确是疯了一般冲过来,抱住小东西败絮般的躯体,拔出鲜血淋漓的匕首,泪水纵横。师父一把将我拉回怀里,叫道:“方子蔚!别做傻事!”
枯死的桃树下,桃花一般明媚的女子抱着幼子的尸体,笑道:“做傻事?——妾这一生正因未做尽尔等口中的傻事,才落得如今的下场。凡人一生不过区区百年,纵都痛快挥霍了,又有什么不妥?……如今却只恨醒得太迟。”
“妾更替他不值。他本可以再看千年万年的朝阳落霞,却只因妾一时的自私灰飞湮灭,”一语罢了,方郎中的语气骤然向着师父冷硬起来,“匕首还你,我自个儿的命,不会再与昆吾山扯上关系。”
“当哐”一声,小巧的匕首被掷落在地。
师父脸色一变再变,终究未发一言。方郎中抱着小东西起身,凌虚髻散了一半,青丝恰巧遮住了那一半瑕疵的面容。她敛了敛长袖,脚步微显踉跄,可依旧端庄:“只不知子岳肯不肯将我埋在槐树底下……他定是不肯的。罢了。”
地窖中烛火灭了两三盏,火光摇曳。美人一步步踩着鲜血离去,如乘着水波的桃花残瓣。烛火包围中,碗里的桃枝也已凋尽枯萎。
初生尚有气息。我没敢说妖灵与我交谈的事,更不敢说烛火钻进我右手指尖的事。不知为何,此时妖灵又不出声了,大概是又睡过去了。
我倒希望他是逃走了。
师父又布了个阵,拿出他的葫芦来,将烛火全封进去镇住了。看见那一盏熄灭的灯盏时,师父微微沉吟了一下,但并未开口问我。
现在,妖灵被囚在葫芦里了?想起他讲述的故事,我略有些失神,嗫嚅着开口:“师父……是假的吧?”
师父系好了葫芦,抬头轻声:“什么是假的?”
我犹豫片刻,道:“妖这般可怕,人与妖精交好……是假的吧?”
师父微微一愕,牵扯出一个笑来,俯身去拾小匕首:“芳草无情人自迷。”
好多年之后,我才读懂了师父这一笑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我垂首,紧走两步抓住师父的衣袂。
“我们还去找方郎中么?”
师父摇头:“不找了。”
我踌躇着,又开口问了:“埋在槐树底下……是什么意思?”
师父脚步顿了顿,尽量温和地解释:“死人埋在槐树底下,会化厉鬼。”
那镇着符箓的葫芦正对着我的脸,朱砂张牙舞爪,似是一个欲辩无言的魂魄。
喂初生服下安神的丹药之后,我才想起从桌角摸出来的那张纸片。师父看过了,道:“不过是首《春怨》。”
我好奇:“都写的什么?念给我听好不好?”
师父折纸的动作顿了顿,转头来望定了我,那眼神深邃得令我心儿一颤。我意识到自己是说了傻话了,但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只能干笑。在盯得我头皮发麻之前,师父微蹙眉心开口问了:“小篮子,你不识字?”
“识的识的,”我连忙道,“先生教过好多,《弟子规》,《周礼》……《春秋》只讲了一半。”
师父又不作声了,思索半晌才欣慰点头:“尚好。明日我去找书来,先教你把《春秋》念完。”
我一个激灵,就带了哭腔:“师父,我还要上学?”
“我是你师父,当然也得教你读书省事,”师父显得不容争辩,“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