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人很乱,尖叫的,沉默的,吵闹的,安静的。
顾栩坐在无菌室的另一张床上,那血迹深红深红的,这颜色把整个空间都变成了无间地狱。顾至远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血迹,又深又红,那只小白狗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血迹,又惨又烈。
他终于忍不住的跑去卫生间开始疯狂的呕吐。
吐到眼泪直流,吐到胆破口苦。
这世界上如果再也没有人需要他的骨髓,明明该笑的。
“总有这么一天的。”温屿总会这么说,他不想温屿总说这种人,却又不可控的早已在私底下把这一天排演了上百遍。
江崇律以为自己会很难接受,可事实上,他崩溃的很平静。他所不能接受的只是温屿选择了这样的死亡方式。
“你带我再。。看一看这个城市吧。”
“好,去哪里。”
那脸上一深一浅的酒窝旋起,他努力从后座上支起上半身,江崇律扶着他,温屿便放肆的靠了上去,他从小爱哭,爱哭的孩子有糖吃。
温家有糖,江崇律也有糖,乃至于冷怡婷能给的,也是糖。他们爱着他,宠着他,保护着他。他长了三十年。最终也只不过是命不好够而已。
温家的老房子,温屿曾经住的地方,江崇律以为他会想去看一看,那里离N市总是很远,到郊区要接近三小时,温屿听罢窝在江崇律身边摇摇头。
于是江崇律带他去看中山北路的梧桐。车流不息,高大的梧桐树只是片片阴影,盘旋的落叶一片片的落地。车子饶着一圈又一圈。
“把窗子降下吧。”
让我再看一看吧。看看这细细碎碎的日光,记一记这世间的气息。
江崇律揽着他,蹙着眉头,望着窗外,温屿没有力气,也不敢向那蹙起的眉伸出手去。他不想哭,怕再多往外流一些带着温度的液体,自己就会凉的更快些。
已经不记得江崇律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和江崇叙总是不大相像,江崇叙任他闹着哭着便哄着陪着,江崇律却只会冷着脸,像个小大人,这个人啊,从小就是个精致的贵公子,总是又得体,又让人不敢靠近。
当世间突然只剩下他们俩时,温屿庆幸过,偷偷的开心过,只剩下了自己,江崇律怎么也会放进眼里的吧。
怎么也会护着爱着的吧。那好看的眼睛,他多想住进去啊。
他总会问陈蒙,自己的名字好不好听,有没有好听到能放进去他的心里。但他自己又觉得是好听的,温屿温屿,他想成为这个人的岛屿,成为他的栖息地。当他听说他的身边有了别人,当他明白,时间只是时间的时候,他怕赶不上,他开始害怕死亡,他要回来见一见他。
见一见江崇律,见一见他的心上人。
那个久别的江崇律,仍是他心上的岛屿。可江崇律的心上人……
温屿微微挪了挪身体,颈脖间的温热一定很快就会散去,江崇律疑惑的看了看他,温屿便把酒窝笑给他看看。
“去一去莫愁路的大教堂好不好。”
海中月,是温屿的天上月。眼前人,却是顾栩的心上人。
都说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是走马灯般的记忆,可此刻涌上来的却是零零散散的酸涩苦痛。其实也很好,顾栩,小羽。
他拖着这副身体,本是多求一点疼惜,哪怕是耍赖过分的要一点偏爱,江崇律也不会不给。可是,他却知道了顾栩。
是顾栩,他死到临头,就不敢再向江崇律伸伸手了。
他是小羽啊,小羽,小羽。那个和自己名字读起来相似的小羽。
那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糖的小羽,那个看一看他都会指尖泛麻心里发痛的小羽。
他多高兴啊,这世间有个小羽,他原来是有个弟弟的,好看,优秀,从头到脚都会叫他喜欢的小羽。
那一夜里,温屿看啊,想啊,要是早知道二十年,早知道有个弟弟,他会让像江崇叙和江崇律一样,要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要把所有的糖所有的甜都给他,他会当个世间最好的哥哥,他的弟弟,要骄纵的无法无天,不会露出难过落寞的眼神,也不会疼痛的隐忍,不会弹出悲伤压抑的曲子,谁也不能欺负他,冷怡婷不能,江崇律也不能。
可偏偏,他却是罪恶的,因冷怡婷罪恶,因江崇律罪恶。他不能获得原谅,也终不能忍受建立在顾栩疼痛之上的苟且。
莫愁教堂门前一辆黑色的车,停了很长时间。
那灰白相间的穹顶庄重严穆,温屿却再也没有力气将眼睛睁大。
“小屿,我抱着你进去吧。”
鼻腔一酸,那怀中的温度不敢期盼,温屿笑一笑,沿着胳膊下来,是江崇律骨结分明的手,干燥,炽热,他颤着胆子,去握上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