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沿袭前朝旧制,规定每月望朔,州县官须召集民众,在衙门外的圣谕亭里宣讲圣谕,以道德训条教化百姓,端正风气。起初只有十六条: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后因百姓大多不识字,又将这十六条做了注解,让州县官用通俗的语言讲解。
及至本朝,仪式简化,正印官公务压身,这件差事便交由佐贰官代劳。百姓们月月听,早腻了,于是有的州县改讲忠孝节义的民间故事,如《目连救母》,有的州县索性自行编写讲稿,内容无非是些开导向善、因果报应之类的道德劝言。
宏煜让意儿主持宣讲,是读圣谕还是编故事,自行定夺,但务必浅显易懂,寓教于乐,要让百姓听得进去。
&ldo;我自幼最烦大道理,如今却要做这天下最讨厌的事。&rdo;意儿对宋敏说:&ldo;先秦百家争鸣,自汉后独尊儒术,甚是无趣,依我说,每朝每代都应以法治国,而非以礼教,与其说那些陈词滥调,倒不如来点实际的。&rdo;
宋敏问:&ldo;你想干什么?&rdo;
意儿手里把玩着一锭松烟墨,漆黑双瞳微动,挑眉笑笑,心中已有计算。
几日后,五月初一,天色微明,宏煜在二堂后头,听见衙门外隐隐传来涌动之声,知道是在预备香案旗幡,待辰时宣讲圣谕,县里那些有名望的乡绅也会出席。
梁玦进来,笑说:&ldo;你倒躲清闲,也不怕县丞大人压不住场面,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哪经历过那阵仗。&rdo;
宏煜想起早上出內衙时看见赵意儿端端正正戴着乌纱帽,有条不紊地整理那身青色官服,接着一手背在后头,一手虚把着腰间革带,好个神气的模样。
&ldo;她狂的很,何须你操心。&rdo;宏煜道:&ldo;再说堂堂县丞,若连这点场面都扛不住,我要她何用?难不成衙门里养尊菩萨,当摆设么?&rdo;
梁玦也就没说什么,这时又听他命人去请陈祁和朱槐。
&ldo;账目终于查清了?&rdo;
宏煜指指案上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类清册,不冷不淡道:&ldo;五万两亏空,这还不算,连平日里宿妓吃酒的小钱也要改个名目回衙门记账,当真是吃公家的吃惯了。&rdo;
不多时,陈祁和朱槐进来,梁玦退下。那朱槐见宏煜不言语,猜不准他什么心思,遂先连忙叫苦:&ldo;两位大人,你们也清楚,县里征上来的钱粮有八成需得起运户部,存留给地方的不到两成,哪里够用?单说薪俸,自正印官起,县丞、主簿,能吃上朝廷俸禄的不过人,底下那些书吏衙役的工食银都在衙门里支,更别提承办军需、购办河工物料、挑浚河道这些大开销,我也难做的很啊!&rdo;
陈祁在一旁吃茶,打量宏煜的神色,提了句:&ldo;因公而亏,各县里也是有的。&rdo;
宏煜闻言笑了笑:&ldo;朱大人,你方才说的那些,除了工食银,其他款项可都向兵部和工部报销了的。&rdo;
朱槐忙说:&ldo;是报销了,可若不打点部费,哪有那么容易?再说……这五万两银子并非全是我任内的亏空,其中一万五千两却是前两任知县积累下的,当年交接时由我承继罢了。&rdo;
陈祁没作声,宏煜脸上已显出鄙色,也不遮掩,随手端起茶盏:&ldo;去年我在黔县掌印,从未交过什么部费,若有人索取,怎不参他一本?&rdo;
朱槐正要狡辩,他却没耐心再听,直说道:&ldo;朱大人,你也不用同我哭穷,平奚县每岁常例四千余两,这些银子都被你攘为己有了吧?亏空的五万两有多少是因公赔垫挪移,有多少是侵贪盗用,你身边的人已把账目呈上,一笔一笔,我清楚的很。&rdo;
闻言朱槐僵住,面上渐失了血色。
宏煜冷道:&ldo;你搬出前两任知县说事,无非觉得法不责众,我怕牵涉上司,必定不敢把事情闹大,对吧?&rdo;
朱槐抖着眼皮一言不发,陈祁也略怔住。
&ldo;我还听闻,你私下说我们宏家有钱,不在乎那万两。&rdo;宏煜搁下茶盏,&ldo;啪嗒&rdo;一声,他嘴角嘲讽,眼中尽是嫌恶:&ldo;你打量着用我的银子填你的亏空,朱大人,好算盘,你可真有脸呢。&rdo;
那朱槐五十来岁,如他父亲般的年纪,此番被这样羞辱,难堪得厉害,怒色渐盛,索性笑道:&ldo;好好好,宏大人要清算,只管算去,索性将王知府和布政使李大人一并下狱,他们各收了我八千两银子,有印簿为凭,我还要告呢!&rdo;
王知府是陈祁的顶头上司,这会儿陈祁不得不出面说和:&ldo;此事涉及两名大员,恐牵连甚广,不如让朱大人补上亏空,大事化小为好。&rdo;
宏煜笑道:&ldo;既然关系到布政司,那便不能向道台衙门上报了。&rdo;他说:&ldo;我必当据实报给巡抚都院,你们要如何赔补漏洞,是你们的事,总之这五万两亏空我一个子儿也不会接收。&rdo;
说完唤人重新倒茶,默不作声下逐客令。朱槐又气又惧,险些当场晕过去。陈祁无法,只得扶了朱槐出去。
待这二人离开,宏煜回到案前,亲自书写呈文。谁知没写一会儿,他的贴身小厮童旺来报,说几位乡绅求见知县。
他头也没抬,只问:&ldo;他们不在圣谕亭听宣讲,找我做甚?&rdo;